姑娘

红楼梦 · 第五十九回 · 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云轩里召将飞符

清代 : 曹雪芹
话说宝玉听说贾母等回来,遂多添了一件衣服,拄杖前边来,都见过了。贾母等因每日辛苦,都要早些歇息,一宿无话,次日五鼓,又往朝中去。 离送灵日不远,鸳鸯、琥珀、翡翠、玻璃四人都忙着打点贾母之物,玉钏、彩云、彩霞等皆打叠王夫人之物,当面查点与跟随的管事媳妇们。跟随的一共大小六个丫鬟,十个老婆子媳妇子,男人不算。连日收拾驮轿器械。鸳鸯与玉钏儿皆不随去,只看屋子。一面先几日预发帐幔铺陈之物,先有四五个媳妇并几个男人领了出来,坐了几辆车绕道先至下处,铺陈安插等候。 临日,贾母带着蓉妻坐一乘驮轿,王夫人在后亦坐一乘驮轿,贾珍骑马率了众家丁护卫。又有几辆大车与婆子丫鬟等坐,并放些随换的衣包等件。是日薛姨妈尤氏率领诸人直送至大门外方回。贾琏恐路上不便,一面打发了他父母起身赶上贾母王夫人驮轿,自己也随后带领家丁押后跟来。 荣府内赖大添派人丁上夜,将两处厅院都关了,一应出入人等,皆走西边小角门。日落时,便命关了仪门,不放人出入。园中前后东西角门亦皆关锁,只留王夫人大房之后常系他姊妹出入之门,东边通薛姨妈的角门,这两门因在内院,不必关锁。里面鸳鸯和玉钏儿也各将上房关了,自领丫鬟婆子下房去安歇。每日林之孝之妻进来,带领十来个婆子上夜,穿堂内又添了许多小厮们坐更打梆子,已安插得十分妥当。 一日清晓,宝钗春困已醒,搴帷下榻,微觉轻寒,启户视之,见园中土润苔青,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。于是唤起湘云等人来,一面梳洗,湘云因说两腮作痒,恐又犯了杏癍癣,因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来。宝钗道:“前儿剩的都给了妹子。”因说:“颦儿配了许多,我正要和他要些,因今年竟没发痒,就忘了。”因命莺儿去取些来。莺儿应了才去时,蕊官便说:“我同你去,顺便瞧瞧藕官。”说着,一径同莺儿出了蘅芜苑。 二人你言我语,一面行走,一面说笑,不觉到了柳叶渚,顺着柳堤走来。因见柳叶才吐浅碧,丝若垂金,莺儿便笑道:“你会拿着柳条子编东西不会?”蕊官笑道:“编什么东西?”莺儿道:“什么编不得?顽的使的都可。等我摘些下来,带着这叶子编个花篮儿,采了各色花放在里头,才是好顽呢。”说着,且不去取硝,且伸手挽翠披金,采了许多的嫩条,命蕊官拿着。他却一行走一行编花篮,随路见花便采一二枝,编出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。枝上自有本来翠叶满布,将花放上,却也别致有趣。喜的蕊官笑道:“姐姐,给了我罢。”莺儿道:“这一个咱们送林姑娘,回来咱们再多采些,编几个大家顽。”说着,来至潇湘馆中。 黛玉也正晨妆,见了篮子,便笑说:“这个新鲜花篮是谁编的?”莺儿笑说:“我编了送姑娘顽的。”黛玉接了笑道:“怪道人赞你的手巧,这顽意儿却也别致。”一面瞧了,一面便命紫鹃挂在那里。莺儿又问侯了薛姨妈,方和黛玉要硝。黛玉忙命紫鹃包了一包,递与莺儿。黛玉又道:“我好了,今日要出去逛逛。你回去说与姐姐,不用过来问候妈了,也不敢劳他来瞧我,梳了头同妈都往你那里去,连饭也端了那里去吃,大家热闹些。” 莺儿答应了出来,便到紫鹃房中找蕊官,只见藕官与蕊官二人正说得高兴,不能相舍,因说:“姑娘也去呢,藕官先同我们去等着岂不好?”紫鹃听如此说,便也说道:“这话倒是,他这里淘气的也可厌。”一面说,一面便将黛玉的匙箸用一块洋巾包了,交与藕官道:“你先带了这个去,也算一趟差了。” 藕官接了,笑嘻嘻同他二人出来,一径顺着柳堤走来。莺儿便又采些柳条,越性坐在山石上编起来,又命蕊官先送了硝去再来。他二人只顾爱看他编,那里舍得去。莺儿只顾催说:“你们再不去,我也不编了。”藕官便说:“我同你去了再快回来。”二人方去了。 这里莺儿正编,只见何婆的小女春燕走来,笑问:“姐姐织什么呢?”正说着,蕊藕二人也到了。春燕便向藕官道:“前儿你到底烧什么纸?被我姨妈看见了,要告你没告成,倒被宝玉赖了他一大些不是,气的他一五一十告诉我妈。你们在外头这二三年积了些什么仇恨,如今还不解开?”藕官冷笑道:“有什么仇恨?他们不知足,反怨我们了。在外头这两年,别的东西不算,只算我们的米菜,不知赚了多少家去,合家子吃不了,还有每日买东买西赚的钱在外。逢我们使他们一使儿,就怨天怨地的。你说说可有良心?”春燕笑道:“他是我的姨妈,也不好向着外人反说他的。怨不得宝玉说:‘女孩儿未出嫁,是颗无价之宝珠,出了嫁,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,虽是颗珠子,却没有光彩宝色,是颗死珠了;再老了,更变的不是珠子,竟是鱼眼睛了。分明一个人,怎么变出三样来?’这话虽是混话,倒也有些不差。别人不知道,只说我妈和姨妈,他老姊妹两个,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。先时老姐儿两个在家抱怨没个差使,没个进益,幸亏有了这园子,把我挑进来,可巧把我分到怡红院。家里省了我一个人的费用不算外,每月还有四五百钱的余剩,这也还说不够。后来老姊妹二人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他们,藕官认了我姨妈,芳官认了我妈,这几年着实宽裕了。如今挪进来也算撒开手了,还只无厌。你说好笑不好笑?我姨妈刚和藕官吵了,接着我妈为洗头就和芳官吵。芳官连要洗头也不给他洗。昨日得月钱,推不去了,买了东西先叫我洗。我想了一想:我自有钱,就没钱要洗时,不管袭人、晴雯、麝月,那一个跟前和他们说一声,也都容易,何必借这个光儿?好没意思。所以我不洗。他又叫我妹妹小鸠儿洗了,才叫芳官,果然就吵起来。接着又要给宝玉吹汤,你说可笑死了人?我见他一进来,我就告诉那些规矩。他只不信,只要强做知道的,足的讨个没趣儿。幸亏园里的人多,没人分记的清楚谁是谁的亲故。若有人记得,只有我们一家人吵,什么意思呢?你这会子又跑来弄这个。这一带地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娘管着,一得了这地方,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利害,每日早起晚睡,自己辛苦了还不算,每日逼着我们来照看,生恐有人遭踏,又怕误了我的差使。如今进来了,老姑嫂两个照看得谨谨慎慎,一根草也不许人动。你还掐这些花儿,又折他的嫩树,他们即刻就来,仔细他们抱怨。”莺儿道:“别人乱折乱掐使不得,独我使得。自从分了地基之后,每日里各房皆有分例,吃的不用算,单管花草顽意儿。谁管什么,每日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头戴的,必要各色送些折枝的去,还有插瓶的。惟有我们说了:‘一概不用送,等要什么再和你们要。’究竟没有要过一次。我今便掐些,他们也不好意思说的。” 一语未了,他姑娘果然拄了拐走来。莺儿春燕等忙让坐。那婆子见采了许多嫩柳,又见藕官等都采了许多鲜花,心内便不受用,看着莺儿编,又不好说什么,便说春燕道:“我叫你来照看照看,你就贪住顽不去了。倘或叫起你来,你又说我使你了,拿我做隐身符儿你来乐。”春燕道:“你老又使我,又怕,这会子反说我。难道把我劈做八瓣子不成?”莺儿笑道:“姑妈,你别信小燕的话。这都是他摘下来的,烦我给他编,我撵他,他不去。”春燕笑道:“你可少顽儿,你只顾顽儿,老人家就认真了。”那婆子本是愚顽之辈,兼之年近昏眊,惟利是命,一概情面不管,正心疼肝断,无计可施,听莺儿如此说,便以老卖老,拿起柱杖来向春燕身上击上几下,骂道:“小蹄子,我说着你,你还和我强嘴儿呢。你妈恨的牙根痒痒,要撕你的肉吃呢。你还来和我强梆子似的。”打的春燕又愧又急,哭道:“莺儿姐姐顽话,你老就认真打我。我妈为什么恨我?我又没烧胡了洗脸水,有什么不是!”莺儿本是顽话,忽见婆子认真动了气,忙上去拉住,笑道:“我才是顽话,你老人家打他,我岂不愧?”那婆子道:“姑娘,你别管我们的事,难道为姑娘在这里,不许我管孩子不成?”莺儿听见这般蠢话,便赌气红了脸,撒了手冷笑道:“你老人家要管,那一刻管不得,偏我说了一句顽话就管他了。我看你老管去!”说着,便坐下,仍编柳篮子。 偏又有春燕的娘出来找他,喊道:“你不来舀水,在那里做什么呢?”那婆子便接声儿道:“你来瞧瞧,你的女儿连我也不服了!在那里排揎我呢。”那婆子一面走过来说:“姑奶奶,又怎么了?我们丫头眼里没娘罢了,连姑妈也没了不成?”莺儿见他娘来了,只得又说原故。他姑娘那里容人说话,便将石上的花柳与他娘瞧道:“你瞧瞧,你女儿这么大孩子顽的。他先领着人糟蹋我,我怎么说人?”他娘也正为芳官之气未平,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,便走上来打耳刮子,骂道:“小娼妇,你能上去了几年?你也跟那起轻狂浪小妇学,怎么就管不得你们了?干的我管不得,你是我屄里掉出来的,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!既是你们这起蹄子到的去的地方我到不去,你就该死在那里伺侯,又跑出来浪汉。”一面又抓起柳条子来,直送到他脸上,问道:“这叫作什么?这编的是你娘的屄!”莺儿忙道:“那是我们编的,你老别指桑骂槐。”那婆子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,已知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,凡见了这一干人,心中又畏又让,未免又气又恨,亦且迁怒于众,复又看见了藕官,又是他令姊的冤家,四处凑成一股怒气。 那春燕啼哭着往怡红院去了。他娘又恐问他为何哭,怕他又说出自己打他,又要受晴雯等之气,不免着起急来,又忙喊道:“你回来!我告诉你再去。”春燕那里肯回来?急的他娘跑了去又拉他。他回头看见,便也往前飞跑。他娘只顾赶他,不防脚下被青苔滑倒,引的莺儿三个人反都笑了。莺儿便赌气将花柳皆掷于河中,自回房去。这里把个婆子心疼的只念佛,又骂:“促狭小蹄子!遭踏了花儿,雷也是要打的。”自己且掐花与各房送去不提。 却说春燕一直跑入院中,顶头遇见袭人往黛玉处去问安。春燕便一把抱住袭人,说:“姑娘救我!我娘又打我呢。”袭人见他娘来了,不免生气,便说道:“三日两头儿打了干的打亲的,还是卖弄你女儿多,还是认真不知王法?”这婆子来了几日,见袭人不言不语是好性的,便说道:“姑娘你不知道,别管我们闲事!都是你们纵的,这会子还管什么?”说着,便又赶着打。袭人气的转身进来,见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手巾,听得如此喊闹,便说:“姐姐别管,看他怎样。”一面使眼色与春燕,春燕会意,便直奔了宝玉去。众人都笑说:“这可是没有的事都闹出来了。”麝月向婆子道:“你再略煞一煞气儿,难道这些人的脸面,和你讨一个情还讨不下来不成?”那婆子见他女儿奔到宝玉身边去,又见宝玉拉了春燕的手说:“别怕,有我呢。”春燕又一行哭,又一行说,把方才莺儿等事都说出来。宝玉越发急起来,说:“你只在这里闹也罢了,怎么连亲戚也都得罪起来?”麝月又向婆子及众人道:“怨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他们的事,我们虽无知错管了,如今请出一个管得着的人来管一管,嫂子就心伏口伏,也知道规矩了。”便回头叫小丫头子:“去把平儿给我叫来!平儿不得闲就把林大娘叫了来。”那小丫头子应了就走。众媳妇上来笑说:“嫂子,快求姑娘们叫回那孩子罢。平姑娘来了,可就不好了。”那婆子说道:“凭你那个平姑娘来也凭个理,没有娘管女儿大家管着娘的。”众人笑道:“你当是那个平姑娘?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。他有情呢,说你两句,他一翻脸,嫂子你吃不了兜着走!” 说话之间,只见小丫头子回来说:“平姑娘正有事,问我作什么,我告诉了他,他说:‘既这样,且撵他出去,告诉了林大娘在角门外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。’”那婆子听如此说,自不舍得出去,便又泪流满面,央告袭人等说:“好容易我进来了,况且我是寡妇,家里没人,正好一心无挂的在里头伏侍姑娘们。姑娘们也便宜,我家里也省些搅过。我这一去,又要自己生火过活,将来不免又没了过活。”袭人见他如此,早又心软了,便说:“你既要在这里,又不守规矩,又不听说,又乱打人。那里弄你这个不晓事的来,天天斗口,也叫人笑话,失了体统。”晴雯道:“理他呢,打发去了是正经。谁和他去对嘴对舌的。”那婆子又央众人道:“我虽错了,姑娘们吩咐了,我以后改过。姑娘们那不是行好积德。”一面又央告春燕道:“原是我为打你起的,究竟没打成你,我如今反受了罪?你也替我说说。”宝玉见如此可怜,只得留下,吩咐他不可再闹。那婆子走来一一的谢过了下去。 只见平儿走来,问系何事。袭人等忙说:“已完了,不必再提。”平儿笑道:“‘得饶人处且饶人’,得省的将就些事也罢了。能去了几日,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,一处不了又一处,叫我不知管那一处的是。”袭人笑道:“我只说我们这里反了,原来还有几处。”平儿笑道:“这算什么。正和珍大奶奶算呢,这三四日的工夫,一共大小出来了八九件了。你这里是极小的,算不起数儿来,还有大的可气可笑之事。”不知袭人问他果系何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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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楼梦 · 第五十五回 ·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

清代 : 曹雪芹
且说元宵已过,只因当今以孝治天下,目下宫中有一位太妃欠安,故各嫔妃皆为之减膳谢妆,不独不能省亲,亦且将宴乐俱免。故荣府今岁元宵亦无灯谜之集。 刚将年事忙过,凤姐儿便小月了,在家一月,不能理事,天天两三个太医用药。凤姐儿自恃强壮,虽不出门,然筹画计算,想起什么事来,便命平儿去回王夫人,任人谏劝,他只不听。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,一人能有许多的精神?凡有了大事,自己主张;将家中琐碎之事,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。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,未免逞纵了下人。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,只说过了一月,凤姐将息好了,仍交与他。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,兼年幼不知保养,平生争强斗智,心力更亏,故虽系小月,竟着实亏虚下来,一月之后,复添了下红之症。他虽不肯说出来,众人看他面目黄瘦,便知失于调养。王夫人只令他好生服药调养,不令他操心。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症,遗笑于人,便想偷空调养,恨不得一时复旧如常。谁知一直服药调养到八九月间,才渐渐的起复过来,下红也渐渐止了。此是后话。 如今且说目今王夫人见他如此,探春与李纨暂难谢事,园中人多,又恐失于照管,因又特请了宝钗来,托他各处小心:“老婆子们不中用,得空儿吃酒斗牌,白日里睡觉,夜里斗牌,我都知道的。凤丫头在外头,他们还有个惧怕,如今他们又该取便了。好孩子,你还是个妥当人,你兄弟姊妹们又小,我又没工夫,你替我辛苦两天,照看照看。凡有想不到的事,你来告诉我,别等老太太问出来,我没话回。那些人不好了,你只管说。他们不听,你来回我。别弄出大事来才好。”宝钗听说只得答应了。 时届孟春,黛玉又犯了嗽疾。湘云亦因时气所感,亦卧病于蘅芜苑,一天医药不断。探春同李纨相住间隔,二人近日同事,不比往年,来往回话人等亦不便,故二人议定:每日早晨皆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上去会齐办事,吃过早饭于午错方回房。这三间厅原系预备省亲之时众执事太监起坐之处,故省亲之后也用不着了,每日只有婆子们上夜。如今天已和暖,不用十分修饰,只不过略略的铺陈了,便可他二人起坐。这厅上也有一匾,题着“辅仁谕德”四字,家下俗呼皆只叫“议事厅”儿。如今他二人每日卯正至此,午正方散。凡一应执事媳妇等来往回话者,络绎不绝。 众人先听见李纨独办,各各心中暗喜,以为李纨素日原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,自然比凤姐儿好搪塞。便添了一个探春,也都想着不过是个未出闺阁的青年小姐,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,因此都不在意,比凤姐儿前更懈怠了许多。只三四日后,几件事过手,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,只不过是言语安静,性情和顺而已。可巧连日有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十几处,皆系荣宁非亲即友或世交之家,或有升迁,或有黜降,或有婚丧红白等事,王夫人贺吊迎送,应酬不暇,前边更无人。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厅上起坐。宝钗便一日在上房监察,至王夫人回方散。每于夜间针线暇时,临寝之先,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。他三人如此一理,更觉比凤姐儿当差时倒更谨慎了些。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:“刚刚的倒了一个‘巡海夜叉’,又添了三个’镇山太岁’,越性连夜里偷着吃酒顽的工夫都没了。” 这日王夫人正是往锦乡侯府去赴席,李纨与探春早已梳洗,伺候出门去后,回至厅上坐了。刚吃茶时,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:“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。昨日回过太太,太太说知道了,叫回姑娘奶奶来。”说毕,便垂手旁侍,再不言语。彼时来回话者不少,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:若办得妥当,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,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,不但不畏伏,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。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,若是凤姐前,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,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。如今他藐视李纨老实,探春是青年的姑娘,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,试他二人有何主见。探春便问李纨。李纨想了一想,便道:“前儿袭人的妈死了,听见说赏银四十两。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。”吴新登家的听了,忙答应了是,接了对牌就走。探春道:“你且回来。”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。探春道:“你且别支银子。我且问你: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,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两个分别。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,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,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。”一问,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,忙陪笑回说:“这也不是什么大事,赏多少,谁还敢争不成?”探春笑道:“这话胡闹。依我说,赏一百倒好。若不按例,别说你们笑话,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。”吴新登家的笑道:“既这么说,我查旧帐去,此时却记不得。”探春笑道:“你办事办老了的,还记不得,倒来难我们。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?若有这道理,凤姐姐还不算利害,也就是算宽厚了!还不快找了来我瞧。再迟一日,不说你们粗心,反像我们没主意了。”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,忙转身出来。众媳妇们都伸舌头。这里又回别的事。 一时,吴家的取了旧帐来。探春看时,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两,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。外还有两个外头的,一个赏过一百两,一个赏过六十两。这两笔底下皆有原故: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,外赏六十两,一个是现买葬地,外赏二十两。探春便递与李纨看了。探春便说:“给他二十两银子。把这帐留下,我们细看看。”吴新登家的去了。 忽见赵姨娘进来,李纨探春忙让坐。赵姨娘开口便说道:“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还罢了。姑娘你也想一想,该替我出气才是。”一面说,一面眼泪鼻涕哭起来。探春忙道:“姨娘这话说谁,我竟不解。谁踩姨娘的头?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。”赵姨娘道:“姑娘现踩我,我告诉谁!”探春听说,忙站起来,说道:“我并不敢。”李纨也站起来劝。赵姨娘道:“你们请坐下,听我说。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,又有你和你兄弟,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,我还有什么脸?连你也没脸面,别说我了!”探春笑道:“原来为这个。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理。”一面便坐了,拿帐翻与赵姨娘看,又念与他听,又说道:“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,人人都依着,偏我改了不成?也不但袭人,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,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。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,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。他是太太的奴才,我是按着旧规矩办。说办的好,领祖宗的恩典,太太的恩典,若说办的不均,那是他糊涂不知福,也只好凭他抱怨去。太太连房子赏了人,我有什么有脸之处,一文不赏,我也没什么没脸之处。依我说,太太不在家,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,何苦只要操心。太太满心疼我,因姨娘每每生事,几次寒心。我但凡是个男人,可以出得去,我必早走了,立一番事业,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。偏我是女孩儿家,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。太太满心里都知道。如今因看重我,才叫我照管家务,还没有做一件好事,姨娘倒先来作践我。倘或太太知道了,怕我为难不叫我管,那才正经没脸,连姨娘也真没脸!”一面说,一面不禁滚下泪来。赵姨娘没了别话答对,便说道:“太太疼你,你越发拉扯拉扯我们。你只顾讨太太的疼,就把我们忘了。”探春道:“我怎么忘了?叫我怎么拉扯?这也问你们各人,那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?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的?”李纨在旁只管劝说:“姨娘别生气。也怨不得姑娘,他满心里要拉扯,口里怎么说的出来。”探春忙道:“这大嫂子也糊涂了。我拉扯谁?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?他们的好歹,你们该知道,与我什么相干。”赵姨娘气的问道:“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?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。你如今现说一是一,说二是二。如今你舅舅死了,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,难道太太就不依你?分明太太是好太太,都是你们尖酸刻薄,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。姑娘放心,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。明儿等出了阁,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。如今没有长羽毛,就忘了根本,只拣高枝儿飞去了!”探春没听完,已气的脸白气噎,抽抽咽咽的一面哭,一面问道:“谁是我舅舅?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,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?我倒素习按理尊敬,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。既这么说,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,又跟他上学?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?何苦来,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,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,彻底来翻腾一阵,生怕人不知道,故意的表白表白。也不知谁给谁没脸?幸亏我还明白,但凡糊涂不知理的,早急了。”李纨急的只管劝,赵姨娘只管还唠叨。 忽听有人说:“二奶奶打发平姑娘说话来了。”赵姨娘听说,方把口止住。只见平儿进来,赵姨娘忙陪笑让坐,又忙问:“你奶奶好些?我正要瞧去,就只没得空儿。”李纨见平儿进来,因问他来做什么。平儿笑道:“奶奶说,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,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,若照常例,只得二十两。如今请姑娘裁夺着,再添些也使得。”探春早已拭去泪痕,忙说道:“又好好的添什么,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?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不成?你主子真个倒巧,叫我开了例,他做好人,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,乐的做人情。你告诉他,我不敢添减,混出主意。他添他施恩,等他好了出来,爱怎么添了去。”平儿一来时已明白了对半,今听这一番话,越发会意,见探春有怒色,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,只一边垂手默侍。 时值宝钗也从上房中来,探春等忙起身让坐。未及开言,又有一个媳妇进来回事。因探春才哭了,便有三四个小丫鬟捧了沐盆、巾帕、靶镜等物来。此时探春因盘膝坐在矮板榻上,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,便双膝跪下,高捧沐盆,那两个小丫鬟,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。平儿见待书不在这里,便忙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,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,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。探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。那媳妇便回道:“回奶奶姑娘,家学里支环爷和兰哥儿的一年公费。”平儿先道:“你忙什么!你睁着眼看见姑娘洗脸,你不出去伺候着,先说话来。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没眼色来着?姑娘虽然恩宽,我去回了二奶奶,只说你们眼里都没姑娘,你们都吃了亏,可别怨我。”唬的那个媳妇忙陪笑道:“我粗心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忙退出去。 探春一面匀脸,一面向平儿冷笑道:“你迟了一步,还有可笑的:连吴姐姐这么个办老了事的,也不查清楚了,就来混我们。幸亏我们问他,他竟有脸说忘了。我说他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?我料着你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儿等他去找。”平儿忙笑道:“他有这一次,管包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。姑娘别信他们。那是他们瞅着大奶奶是个菩萨,姑娘又是个腼腆小姐,固然是托懒来混。”说着,又向门外说道:“你们只管撒野,等奶奶大安了,咱们再说。”门外的众媳妇都笑道:“姑娘,你是个最明白的人,俗语说,‘一人作罪一人当’,我们并不敢欺蔽小姐。如今小姐是娇客,若认真惹恼了,死无葬身之地。”平儿冷笑道:“你们明白就好了。”又陪笑向探春道:“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,那里照看的这些,保不住不忽略。俗语说,‘旁观者清’,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,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,姑娘竟一添减,头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,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。”话未说完,宝钗李纨皆笑道:“好丫头,真怨不得凤丫头偏疼他!本来无可添减的事,如今听你一说,倒要找出两件来斟酌斟酌,不辜负你这话。”探春笑道:“我一肚子气,没人煞性子,正要拿他奶奶出气去,偏他碰了来,说了这些话,叫我也没了主意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叫进方才那媳妇来问:“环爷和兰哥儿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,是做那一项用的?”那媳妇便回说:“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,每位有八两银子的使用。”探春道:“凡爷们的使用,都是各屋领了月钱的。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,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,兰哥儿的是大奶奶屋里领。怎么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?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!从今儿起,把这一项蠲了。平儿,回去告诉你奶奶,我的话,把这一条务必免了。”平儿笑道:“早就该免。旧年奶奶原说要免的,因年下忙,就忘了。”那个媳妇只得答应着去了。就有大观园中媳妇捧了饭盒来。 待书素云早已抬过一张小饭桌来,平儿也忙着上菜。探春笑道:“你说完了话干你的去罢,在这里忙什么。”平儿笑道:“我原没事的。二奶奶打发了我来,一则说话,二则恐这里人不方便,原是叫我帮着妹妹们伏侍奶奶姑娘的。”探春因问:“宝姑娘的饭怎么不端来一处吃?”丫鬟们听说,忙出至檐外命媳妇去说:“宝姑娘如今在厅上一处吃,叫他们把饭送了这里来。”探春听说,便高声说道:“你别混支使人!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,你们支使他要饭要茶的,连个高低都不知道!平儿这里站着,你叫叫去。” 平儿忙答应了一声出来。那些媳妇们都忙悄悄的拉住笑道:“那里用姑娘去叫,我们已有人叫去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用手帕撢石矶上说:“姑娘站了半天乏了,这太阳影里且歇歇。”平儿便坐下。又有茶房里的两个婆子拿了个坐褥铺下,说:“石头冷,这是极干净的,姑娘将就坐一坐儿罢。”平儿忙陪笑道:“多谢。”一个又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来,也悄悄笑说:“这不是我们的常用茶,原是伺候姑娘们的,姑娘且润一润罢。”平儿忙欠身接了,因指众媳妇悄悄说道:“你们太闹的不像了。他是个姑娘家,不肯发威动怒,这是他尊重,你们就藐视欺负他。果然招他动了大气,不过说他个粗糙就完了,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。他撒个娇儿,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,二奶奶也不敢怎样。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他,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碰。”众人都忙道:“我们何尝敢大胆了,都是赵姨奶奶闹的。”平儿也悄悄的说:“罢了,好奶奶们。‘墙倒众人推’,那赵姨奶奶原有些倒三不着两,有了事都就赖他。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,心术利害,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?二奶奶若是料差一点儿的,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。饶这么着,得一点空儿,还要难他一难,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。众人都道他利害,你们都怕他,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呢。前儿我们还议论到这里,再不能依头顺尾,必有两场气生。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,你们都横看了他。二奶奶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,也就只单畏他五分。你们这会子倒不把他放在眼里了。” 正说着,只见秋纹走来。众媳妇忙赶着问好,又说:“姑娘也且歇一歇,里头摆饭呢。等撒下饭桌子,再回话去。”秋纹笑道:“我比不得你们,我那里等得。”说着便直要上厅去。平儿忙叫:“快回来。”秋纹回头见了平儿,笑道:“你又在这里充什么外围的防护?”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儿褥上。平儿悄问:“回什么?”秋纹道:“问一问宝玉的月银我们的月钱多早晚才领。”平儿道:“这什么大事。你快回去告诉袭人,说我的话,凭有什么事今儿都别回。若回一件,管驳一件,回一百件,管驳一百件。”秋纹听了,忙问:“这是为什么了?”平儿与众媳妇等都忙告诉他原故,又说:“正要找几件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开例作法子,镇压与众人作榜样呢。何苦你们先来碰在这钉子上。你这一去说了,他们若拿你们也作一二件榜样,又碍着老太太,太太,若不拿着你们作一二件,人家又说偏一个向一个,仗着老太太,太太威势的就怕,也不敢动,只拿着软的作鼻子头。你听听罢,二奶奶的事,他还要驳两件,才压的众人口声呢。”秋纹听了,伸舌笑道:“幸而平姐姐在这里,没的臊一鼻子灰。我赶早知会他们去。”说着,便起身走了。 接着宝钗的饭至,平儿忙进来伏侍。那时赵姨娘已去,三人在板床上吃饭。宝钗面南,探春面西,李纨面东。众媳妇皆在廊下静候,里头只有他们紧跟常侍的丫鬟伺候,别人一概不敢擅入。这些媳妇们都悄悄的议论说:“大家省事罢,别安着没良心的主意。连吴大娘才都讨了没意思,咱们又是什么有脸的。”他们一边悄议,等饭完回事。只觉里面鸦雀无声,并不闻碗箸之声。一时只见一个丫鬟将帘栊高揭,又有两个将桌抬出。茶房内早有三个丫头捧着三沐盆水,见饭桌已出,三人便进去了,一回又捧出沐盆并漱盂来,方有待书,素云,莺儿三个,每人用茶盘捧了三盖碗茶进去。一时等他三人出来,待书命小丫头子:“好生伺候着,我们吃饭来换你们,别又偷坐着去。”众媳妇们方慢慢的一个一个的安分回事,不敢如先前轻慢疏忽了。 探春气方渐平,因向平儿道:“我有一件大事,早要和你奶奶商议,如今可巧想起来。你吃了饭快来。宝姑娘也在这里,咱们四个人商议了,再细细问你奶奶可行可止。”平儿答应回去。 凤姐因问何去这一日,平儿便笑着将方才的原故细细说与他听。凤姐儿笑道:“好,好,好,好个三姑娘!我说他不错。只可惜他命薄,没托生在太太肚里。”平儿笑道:“奶奶也说糊涂话了。他便不是太太养的,难道谁敢小看他,不与别的一样看了?”凤姐儿叹道:“你那里知道,虽然庶出一样,女儿却比不得男人,将来攀亲时,如今有一种轻狂人,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,多有为庶出不要的,殊不知别说庶出,便是我们的丫头,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。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挑庶正误了事呢,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。”说着,又向平儿笑到:“你知道,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,一家子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,我如今是骑上老虎了。虽然看破些,无奈一时也难宽放;二则家里出去的多,进来的少,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,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。多省俭了,外人又笑话,老太太。太太也受委屈,家下人也抱怨刻薄;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,再几年就都赔尽了。”平儿道:“可不是这话!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,还有两三个小爷,一位老太太,这几件大事未完呢。”凤姐儿笑道:“我也虑到这里,倒也够了: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,可以使不着官中的钱,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来。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,也不算。剩了三四个,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。环哥娶亲有限,花上三千两银子,不拘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够了。老太太事出来,一应都是全了的,不过零星杂项,便费也满破三五千两。如今再俭省些,陆续也就够了。只怕如今平空又生出一两件事来,可就了不得了。----咱们且别虑后事,你且吃了饭,快听他商议什么。这正碰了我的机会,我正愁没个膀臂。虽有个宝玉,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,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。大奶奶是个佛爷,也不中用。二姑娘更不中用,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。四姑娘小呢。兰小子更小。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,只等有热灶火坑让他钻去罢。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个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,我想到这里就不伏。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倒好,偏又都是亲戚,又不好管咱家务事。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,风吹吹就坏了;一个是拿定了主意,“不干己事不张口,一问摇头三不知’,也给十分去问他。倒只剩了三个姑娘一个,心里嘴里都也来的。又是咱家的正人,太太又疼他,虽然面上淡淡的,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,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。比不得环儿,实在令人难疼,要依我的性早撵出去了。如今他既有这主意,正该和他协同,大家做个膀臂,我也不孤不独了。按正理,天理良心上论,咱们有他这个人帮着,咱们也省些心,于太太的事也有益。若按私心藏奸上论,我也太行毒了,也该抽头退步。回头看了看,再要穷追苦克,人恨极了,暗地里笑里藏刀,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,两个心,一时不防,倒弄坏了。趁着紧溜之中,他出头一料理,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。还有一件,我虽知你极明白,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,如今嘱咐你:他虽是姑娘家,心里却事事明白,不过是言语谨慎;他又比我知书识字,更利害一层了。如今俗语‘擒贼必先擒王’,他如今要作法开端,一定是先拿我开端。倘或他要驳我的事,你可别分辩,你只越恭敬,越说驳的是才好。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,和他一犟,就不好了。”平儿不等说完,便笑道:“你太把人看糊涂了。我才已经行在先,这会子又反嘱咐我。”凤姐儿笑道:“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,一概没有别人之故,不得不嘱咐。既已行在先,更比我明白了。你又急了,满口里‘你’‘我’起来。”平儿道:“偏说‘你’!你不依,这不是嘴巴子,再打一顿。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!”凤姐儿笑道:“你这小蹄子,要掂多少过子罢。看我病的这样,还来怄我。过来坐下,横竖没人来,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。” 说着,丰儿等三四个小丫头进来放小炕桌。凤姐只吃燕窝粥,两碟子精致小菜,每日分例菜已暂减去。丰儿便将平儿的四样分例菜端至桌上,与平儿盛了饭来。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,半身犹立于炕下,陪着凤姐儿吃了饭,伏侍漱盥。漱毕,嘱咐了丰儿些话,方往探春处来。只见院中寂静,人已散去。要知端的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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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楼梦 · 第五十六回 ·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时宝钗小惠全大体

清代 : 曹雪芹
话说平儿陪着凤姐儿吃了饭,伏侍盥漱毕,方往探春处来。只见院中寂静,只有丫鬟婆子诸内壸近人在窗外听候。 平儿进入厅中,他姊妹三人正议论些家务,说的便是年内赖大家请吃酒,他家花园中事故。见他来了,探春便命他脚踏上坐了,因说道:“我想的事不为别的,因想着我们一月有二两月银外,丫头们又另有月钱。前儿又有人回,要我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,每人又是二两。这又同才刚学里的八两一样,重重叠叠,事虽小,钱有限,看起来也不妥当。你奶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?”平儿笑道:“这有个原故:姑娘们所用的这些东西,自然是该有分例。每月买办买了,令女人们各房交与我们收管,不过预备姑娘们使用就罢了,没有一个我们天天各人拿钱找人买头油又是脂粉去的理。所以外头买办总领了去,按月使女人按房交与我们的。姑娘们的每月这二两,原不是为买这些的,原为的是一时当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,或不得闲,姑娘们偶然一时可巧要几个钱使,省得找人去。这原是恐怕姑娘们受委屈,可知这个钱并不是买这个才有的。如今我冷眼看着,各房里的我们的姊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,竟有一半。我就疑惑,不是买办脱了空,迟些日子,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,弄些使不得的东西来搪塞。”探春李纨都笑道:“你也留心看出来了。脱空是没有的,也不敢,只是迟些日子,催急了,不知那里弄些来,不过是个名儿,其实使不得,依然得现买。就用这二两银子,另叫别人的奶妈子的或是弟兄哥哥的儿子买了来才使得。若使了官中的人,依然是那一样的。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,是铺子里坏了不要的,他们都弄了来,单预备给我们?”平儿笑道:“买办买的是那样的,他买了好的来,买办岂肯和他善开交,又说他使坏心要夺这买办了。所以他们也只得如此,宁可得罪了里头,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人。姑娘们只能可使奶妈妈们,他们也就不敢闲话了。”探春道“因此我心中不自在。钱费两起,东西又白丢一半,通算起来,反费了两折子,不如竟把买办的每月蠲了为是。此是一件事。第二件,年里往赖大家去,你也去的,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?”平儿笑道:“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,树木花草也少多了。”探春道:“我因和他家女儿说闲话儿,谁知那么个园子,除他们带的花,吃的笋菜鱼虾之外,一年还有人包了去,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。从那日我才知道,一个破荷叶,一根枯草根子,都是值钱的。” 宝钗笑道:“真真膏粱纨绔之谈。虽是千金小姐,原不知这事,但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,竟没看见朱夫子有一篇《不自弃文》不成?”探春笑道:“虽看过,那不过是勉人自励,虚比浮词,那里都真有的?”宝钗道:“朱子都有虚比浮词?那句句都是有的。你才办了两天时事,就利欲熏心,把朱子都看虚浮了。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,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!”探春笑道:“你这样一个通人,竟没看见子书?当日《姬子》有云:‘登利禄之场,处运筹之界者,窃尧舜之词,背孔孟之道。’”宝钗笑道:“底下一句呢?”探春笑道:“如今只断章取意,念出底下一句,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?”宝钗道:“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,既可用,便值钱。难为你是个聪敏人,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,也可惜迟了。”李纨笑道:“叫了人家来,不说正事,且你们对讲学问。”宝钗道:“学问中便是正事。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,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。不拿学问提着,便都流入市俗去了。” 三人只是取笑之谈,说了笑了一回,便仍谈正事。探春因又接说道:“咱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,加一倍算,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。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,自然小器,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。若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,既有许多值钱之物,一味任人作践,也似乎暴殄天物。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,拣出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事,派准他们收拾料理,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,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。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,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,也不用临时忙乱;二则也不至作践,白辜负了东西;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,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;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费。将此有余,以补不足,未为不可。”宝钗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画,听如此说一则,便点一回头,说完,便笑道:“善哉,三年之内无饥馑矣!”李纨笑道:“好主意。这果一行,太太必喜欢。省钱事小,第一有人打扫,专司其职,又许他们去卖钱。使之以权,动之以利,再无不尽职的了。”平儿道:“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。我们奶奶虽有此心,也未必好出口。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,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,反叫人去监管修理,图省钱,这话断不好出口。”宝钗忙走过来,摸着他的脸笑道:“你张开嘴,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。从早起来到这会子,你说这些话,一套一个样子,也不奉承三姑娘,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,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,你就说一句是,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,你就有一套话进去,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,你奶奶也想到了,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。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园子,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。你们想想这话,若果真交与人弄钱去的,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,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,姑娘们分中自然不敢,天天与小姑娘们就吵不清。他这远愁近虑,不亢不卑。他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,听他这一番话,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,不和也变和了。”探春笑道:“我早起一肚子气,听他来了,忽然想起他主子来,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,我见了他便生了气。谁知他来了,避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,怪可怜的。接着又说了那么些话,不说他主子待我好,倒说‘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了。’这一句,不但没了气,我倒愧了,又伤起心来。我细想,我一个女孩儿家,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,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。”口内说到这里,不免又流下泪来。李纨等见他说的恳切,又想他素日赵姨娘每生诽谤,在王夫人跟前亦为赵姨娘所累,亦都不免流下泪来,都忙劝道:“趁今日清净,大家商议两件兴利剔弊的事,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场。又提这没要紧的事做什么?”平儿忙道:“我已明白了。姑娘竟说谁好,竟一派人就完了。”探春道:“虽如此说,也须得回你奶奶一声。我们这里搜剔小遗,已经不当,皆因你奶奶是个明白人,我才这样行,若是糊涂多蛊多妒的,我也不肯,倒像抓他乖一般。岂可不商议了行。”平儿笑道:“既这样,我去告诉一声。”说着去了,半日方回来,笑说:“我说是白走一趟,这样好事,奶奶岂有不依的。” 探春听了,便和李纨命人将园中所有婆子的名单要来,大家参度,大概定了几个。又将他们一齐传来,李纨大概告诉与他们。众人听了,无不愿意,也有说:“那一片竹子单交给我,一年工夫,明年又是一片。除了家里吃的笋,一年还可交些钱粮。”这一个说:“那一片稻地交给我,一年这些顽的大小雀鸟的粮食不必动官中钱粮,我还可以交钱粮。”探春才要说话,人回:“大夫来了,进园瞧姑娘。”众婆子只得去接大夫。平儿忙说:“单你们,有一百个也不成个体统,难道没有两个管事的头脑带进大夫来?”回事的那人说:“有,吴大娘和单大娘他两个在西南角上聚锦门等着呢。”平儿听说,方罢了。 众婆子去后,探春问宝钗如何。宝钗笑答道:“幸于始者怠于终,缮其辞者嗜其利。”探春听了点头称赞,便向册上指出几人来与他三人看。平儿忙去取笔砚来。他三人说道:“这一个老祝妈是个妥当的,况他老头子和他儿子代代都是管打扫竹子,如今竟把这所有的竹子交与他。这一个老田妈本是种庄稼的,稻香村一带凡有菜蔬稻稗之类,虽是顽意儿,不必认真大治大耕,也须得他去,再一按时加些培植,岂不更好?”探春又笑道:“可惜,蘅芜苑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利息之物。”李纨忙笑道:“蘅芜苑更利害。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,都不是这些东西?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。怡红院别说别的,单只说春夏天一季玫瑰花,共下多少花?还有一带篱笆上蔷薇,月季,宝相,金银藤,单这没要紧的草花干了,卖到茶叶铺药铺去,也值几个钱。”探春笑道:“原来如此。只是弄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。”平儿忙笑道:“跟宝姑娘的莺儿他妈就是会弄这个的,上回他还采了些晒干了辫成花篮葫芦给我顽的,姑娘倒忘了不成?”宝钗笑道:“我才赞你,你到来捉弄我了。”三人都诧异,都问这是为何。宝钗道:“断断使不得!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,一个一个闲着没事办,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,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。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:怡红院有个老叶妈,他就是茗烟的娘。那是个诚实老人家,他又和我们莺儿的娘极好,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。他有不知的,不必咱们说,他就找莺儿的娘去商议了。那怕叶妈全不管,竟交与那一个,那是他们私情儿,有人说闲话,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了。如此一行,你们办的又至公,于事又甚妥。”李纨平儿都道:“是极。”探春笑道:“虽如此,只怕他们见利忘义。”平儿笑道:“不相干,前儿莺儿还认了叶妈做干娘,请吃饭吃酒,两家和厚的好的很呢。”探春听了,方罢了。又共同斟酌出几人来,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,用笔圈出。 一时婆子们来回大夫已去。将药方送上去。三人看了,一面遣人送出去取药,监派调服,一面探春与李纨明示诸人:某人管某处,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,余者任凭你们采取了去取利,年终算帐。探春笑道:“我又想起一件事:若年终算帐归钱时,自然归到帐房,仍是上头又添一层管主,还在他们手心里,又剥一层皮。这如今我们兴出这事来派了你们,已是跨过他们的头去了,心里有气,只说不出来,你们年终去归帐,他们还不捉弄你们等什么?再者,这一年间管什么的,主子有一全分,他们就得半分。这是家里的旧例,人所共知的,别的偷着的在外。如今这园子里是我的新创,竟别入他们手,每年归帐,竟归到里头来才好。”宝钗笑道:“依我说,里头也不用归帐,这个多了那个少了,倒多了事。不如问他们谁领这一分的,他就揽一宗事去。不过是园里的人的动用。我替你们算出来了,有限的几宗事:不过是头油,胭粉,香,纸,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,都是有定例的;再者,各处笤帚,撮簸,掸子并大小禽鸟、鹿、兔吃的粮食。不过这几样,都是他们包了去,不用帐房去领钱。你算算,就省下多少来?”平儿笑道:“这几宗虽小,一年通共算了,也省的下四百两银子。”宝钗笑道:“却又来,一年四百,二年八百两,取租的房子也能看得了几间,薄地也可添几亩。虽然还有敷余的,但他们既辛苦闹一年,也要叫他们剩些,粘补粘补自家。虽是兴利节用为纲,然亦不可太啬。纵再省上二三百银子,失了大体统也不像。所以如此一行,外头帐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银子,也不觉得很艰啬了,他们里头却也得些小补。这些没营生的妈妈们也宽裕了,园子里花木,也可以每年滋长蕃盛,你们也得了可使之物。这庶几不失大体。若一味要省时,那里不搜寻出几个钱来。凡有些余利的,一概入了官中,那时里外怨声载道,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?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,若只给了这个,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。我才说的,他们只供给这个几样,也未免太宽裕了。一年竟除了这个之外,他每人不论有余无余,只叫他拿出若干贯钱来,大家凑齐,单散与园中这些妈妈们。他们虽不料理这些,却日夜也是在园中照看当差之人,关门闭户、起早睡晚、大雨大雪、姑娘们出入、抬轿子、撑船、拉冰床,一应粗糙活计,都是他们的差使。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,这园内既有出息,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。还有一句至小的话,越发说破了:你们只管了自己宽裕,不分与他们些,他们虽不敢明怨,心里却都不服,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,多掐几枝花儿,你们有冤还没处诉。他们也沾带了些利息,你们有照顾不到,他们就替你照顾了。” 众婆子听了这个议论,又去了帐房受辖治,又不与凤姐儿去算帐,一年不过多拿出若干贯钱来,各各欢喜异常,都齐说:“愿意。强如出去被他揉搓着,还得拿出钱来呢。”那不得管地的听了每年终又无故得分钱,也都喜欢起来,口内说:“他们辛苦收拾,是该剩些钱粘补的。我们怎么好‘稳坐吃三注’的?”宝钗笑道:“妈妈们也别推辞了,这原是分内应当的。你们只要日夜辛苦些,别躲懒纵放人吃酒赌钱就是了。不然,我也不该管这事,你们一般听见,姨娘亲口嘱托我三五回,说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闲儿,别的姑娘又小,托我照看照看。我若不依,分明是叫姨娘操心。你们奶奶又多病多痛,家务也忙。我原是个闲人,便是个街坊邻居,也要帮着些,何况是亲姨娘托我。我免不得去小就大,讲不起众人嫌我。倘或我只顾了小分沽名钓誉,那时酒醉赌博生出事来,我怎么见姨娘?你们那时后悔也迟了,就连你们素日的老脸也都丢了。这些姑娘小姐们,这么一所大花园,都是你们照看,皆因看得你们是三四代的老妈妈,最是循规遵矩的,原该大家齐心,顾些体统。你们反纵放别人任意吃酒赌博,姨娘听见了,教训一场犹可,倘若被那几个管家娘子听见了,他们也不用回姨娘,竟教导你们一番。你们这年老的反受了年小的教训,虽是他们是管家。管的着你们,何如自己存些体统,他们如何得来作践。所以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,也为大家齐心把这园里周全的谨谨慎慎,使那些有权执事的看见这般严肃谨慎,且不用他们操心,他们心里岂不敬伏。也不枉替你们筹画进益,既能夺他们之权,生你们之利,岂不能行无为之治,分他们之忧。你们去细想想这话。”家人都欢声鼎沸说:“姑娘说的很是。从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,姑娘奶奶这样疼顾我们,我们再要不体上情,天地也不容了。” 刚说着,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说:“江南甄府里家眷昨日到京,今日进宫朝贺。此刻先遣人来送礼请安。”说着,便将礼单送上去。探春接了,看道是:“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匹,上用杂色缎十二匹,上用各色纱十二匹,上用宫绸十二匹,官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四匹。”李纨也看过,说:“用上等封儿赏他。”因又命人回了贾母。贾母便命人叫李纨、探春、宝钗等也都过来,将礼物看了。李纨收过,一边吩咐内库上人说:“等太太回来看了再收。”贾母因说:“这甄家又不与别家相同,上等赏封赏男人,只怕展眼又打发女人来请安,预备下尺头。”一语未完,果然人回:“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。”贾母听了,忙命人带进来。 那四个人都是四十往上的年纪,穿戴之物,皆比主子不甚差别。请安问好毕,贾母命拿了四个脚踏来,他四人谢了坐,待宝钗等坐了,方都坐下。贾母便问:“多早晚进京的?”四人忙起身回说:“昨日进的京。今日太太带了姑娘进宫请安去了,故令女人们来请安,问候姑娘们。”贾母笑问道:“这些年没进京,也不想到今年来。”四人也都笑回道:“正是,今年是奉旨进京的。”贾母问道:“家眷都来了?”四人回说:“老太太和哥儿,两位小姐并别位太太都没来,就只太太带了三姑娘来了。”贾母道:“有人家没有?”四人道:“尚没有。”贾母笑道:“你们大姑娘和二姑娘这两家,都和我们家甚好。”四人笑道:“正是。每年姑娘们有信回去说,全亏府上照看。”贾母笑道:“什么照看,原是世交,又是老亲,原应当的。你们二姑娘更好,更不自尊自大,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。”四人笑道:“这是老太太过谦了。”贾母又问:“你这哥儿也跟着你们老太太?”四人回说:“也是跟着老太太。”贾母道:“几岁了?”又问:“上学不曾?”四人笑说:“今年十三岁。因长得齐整,老太太很疼。自幼淘气异常,天天逃学,老爷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。”贾母笑道:“也不成了我们家的了!你这哥儿叫什么名字?”四人道:“因老太太当作宝贝一样,他又生的白,老太太便叫作宝玉。”贾母便向李纨等道:“偏也叫作个宝玉。”李纨忙欠身笑道:“从古至今,同时隔代重名的很多。”四人也笑道:“起了这小名儿之后,我们上下都疑惑,不知那位亲友家也倒似曾有一个的。只是这十来年没进京来,却记不得真了。”贾母笑道:“岂敢,就是我的孙子。人来。”众媳妇丫头答应了一声,走近几步。贾母笑道:“园里把咱们的宝玉叫了来,给这四个管家娘子瞧瞧,比他们的宝玉如何?” 众媳妇听了,忙去了,半刻围了宝玉进来。四人一见,忙起身笑道:“唬了我们一跳。若是我们不进府来,倘若别处遇见,还只道是我们的宝玉后赶着也进了京了呢。”一面说,一面都上来拉他的手,问长问短。宝玉忙也笑问好。贾母笑道:“比你们的长的如何?”李纨等笑道:“四位妈妈才一说,可知是模样相仿了。”贾母笑道:“那有这样巧事?大家子孩子们再养的娇嫩,除了脸上有残疾十分黑丑的,大概看去都是一样的齐整。这也没有什么怪处。”四人笑道:“如今看来,模样是一样。据老太太说,淘气也一样。我们看来,这位哥儿性情却比我们的好些。”贾母忙问:“怎见得?”四人笑道:“方才我们拉哥儿的手说话便知。我们那一个只说我们糊涂,慢说拉手,他的东西我们略动一动也不依。所使唤的人都是女孩子们。”四人未说完,李纨姊妹等禁不住都失声笑出来。贾母也笑道:“我们这会子也打发人去见了你们宝玉,若拉他的手,他也自然勉强忍耐一时。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,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,见了外人,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。若他不还正经礼数,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。就是大人溺爱的,是他一则生的得人意,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,使人见了可爱可怜,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。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,不与大人争光,凭他生的怎样,也是该打死的。”四人听了,都笑说:“老太太这话正是。虽然我们宝玉淘气古怪,有时见了人客,规矩礼数更比大人有礼。所以无人见了不爱,只说为什么还打他。殊不知他在家里无法无天,大人想不到的话偏会说,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,所以老爷太太恨的无法。就是弄性,也是小孩子的常情,胡乱花费,这也是公子哥儿的常情,怕上学,也是小孩子的常情,都还治的过来。第一,天生下来这一种刁钻古怪的脾气,如何使得。”一语未了,人回:“太太回来了。”王夫人进来问过安。他四人请了安,大概说了两句。贾母便命歇歇去。王夫人亲捧过茶,方退出。四人告辞了贾母,便往王夫人处来。说了一会家务,打发他们回去,不必细说。 这里贾母喜的逢人便告诉,也有一个宝玉,也却一般行景。众人都为天下之大,世宦之多,同名者也甚多,祖母溺爱孙者也古今所有常事耳,不是什么罕事,故皆不介意。独宝玉是个迂阔呆公子的性情,自为是那四人承悦贾母之词。后至蘅芜苑去看湘云病去,史湘云说他:“你放心闹罢,先是‘单丝不成线,独树不成林’,如今有了个对子,闹急了,再打很了,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个去。”宝玉道:“那里的谎话你也信了,偏又有个宝玉了?”湘云道:“怎么列国有个蔺相如,汉朝又有个司马相如呢?”宝玉笑道:“这也罢了,偏又模样儿也一样,这是没有的事。”湘云道:“怎么匡人看见孔子,只当是阳虎呢?”宝玉笑道:“孔子阳虎虽同貌,却不同名,蔺与司马虽同名,而又不同貌,偏我和他就两样俱同不成?”湘云没了话答对,因笑道:“你只会胡搅,我也不和你分证。有也罢,没也罢,与我无干。”说着便睡下了。 宝玉心中便又疑惑起来:若说必无,然亦似有,若说必有,又并无目睹。心中闷了,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盘算,不觉就忽忽的睡去,不觉竟到了一座花园之内。宝玉诧异道:“除了我们大观园,更又有这一个园子?”正疑惑间,从那边来了几个女儿,都是丫鬟。宝玉又诧异道:“除了鸳鸯,袭人,平儿之外,也竟还有这一干人?”只见那些丫鬟笑道:“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?”宝玉只当是说他,自己忙来陪笑说道:“因我偶步到此,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园,好姐姐们,带我逛逛。”众丫鬟都笑道:“原来不是咱们的宝玉。他生的倒也还干净,嘴儿也倒乖觉。”宝玉听了,忙道:“姐姐们,这里也更还有个宝玉?”丫鬟们忙道:“宝玉二字,我们是奉老太太,太太之命,为保佑他延寿消灾的。我叫他,他听见喜欢。你是那里远方来的臭小厮,也乱叫起他来。仔细你的臭肉,打不烂你的。”又一个丫鬟笑道:“咱们快走罢,别叫宝玉看见,又说同这臭小厮说了话,把咱熏臭了。”说着一径去了。 宝玉纳闷道:“从来没有人如此涂毒我,他们如何更这样?真亦有我这样一个人不成?”一面想,一面顺步早到了一所院内。宝玉又诧异道:“除了怡红院,也更还有这么一个院落。”忽上了台矶,进入屋内,只见榻上有一个人卧着,那边有几个女孩儿做针线,也有嘻笑顽耍的。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。一个丫鬟笑问道:“宝玉,你不睡又叹什么?想必为你妹妹病了,你又胡愁乱恨呢。”宝玉听说,心下也便吃惊。只见榻上少年说道:“我听见老太太说,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,和我一样的性情,我只不信。我才作了一个梦,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花园子里头,遇见几个姐姐,都叫我臭小厮,不理我。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头,偏他睡觉,空有皮囊,真性不知那里去了。”宝玉听说,忙说道:“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。原来你就是宝玉?”榻上的忙下来拉住:“原来你就是宝玉?这可不是梦里了。”宝玉道:“这如何是梦?真而又真了。”一语未了,只见人来说:“老爷叫宝玉。”唬得二人皆慌了。一个宝玉就走,一个宝玉便忙叫:“宝玉快回来,快回来!” 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,忙推醒他,笑问道:“宝玉在那里?”此时宝玉虽醒,神意尚恍惚,因向门外指说:“才出去了。”袭人笑道:“那是你梦迷了。你揉眼细瞧,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。”宝玉向前瞧了一瞧,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,自己也笑了。早有人捧过漱盂茶卤来,漱了口。麝月道:“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。小人魂不全,有镜子照多了,睡觉惊恐作胡梦。如今倒在大镜子那里安了一张床。有时放下镜套还好,往前去,天热困倦不定,那里想的到放他,比如方才就忘了。自然是先躺下照着影儿顽的,一时合上眼,自然是胡梦颠倒,不然如何得看着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?不如明儿挪进床来是正经。”一语未了,只见王夫人遣人来叫宝玉,不知有何话说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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陶庵梦忆 · 卷五 · 扬州瘦马

扬州人日饮食于瘦马之身者数十百人。娶妾者切勿露意,稍透消息,牙婆驵侩,咸集其门,如蝇附膻,撩扑不去。黎明,即促之出门,媒人先到者先挟之去,其馀尾其后,接踵伺之。至瘦马家,坐定,进茶,牙婆扶瘦马出,曰:「姑娘拜客。」下拜。曰:「姑娘往上走。」走。曰:「姑娘转身。」转身向明立,面出。曰:「姑娘借手睄睄。」尽褫其袂,手出、臂出、肤亦出。曰:「姑娘睄相公。」转眼偷觑,眼出。曰:「姑娘几岁了?」曰:几岁,声出。曰:「姑娘再走走。」以手拉其裙,趾出。然看趾有法,凡出门裙幅先响者必大;高系其裙,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。曰:「姑娘请回。」一人进,一人又出。看一家必五六人,咸如之。看中者,用金簪或钗一股插其鬓,曰「插带」。看不中,出钱数百文,赏牙婆或赏其家侍婢,又去看。牙婆倦,又有数牙婆踵伺之。一日、二日,至四五日,不倦亦不尽,然看至五六十人,白面红衫,千篇一律,如学字者一字写至百至千,连此字亦不认得矣。心与目谋,毫无把柄,不得不聊且迁就,定其一人。插带后,本家出一红单,上写彩缎若干,金花若干,财礼若干,布匹若干,用笔蘸墨,送客点阅。客批财礼及缎匹如其意,则肃客归。归未抵寓,而鼓乐、盘担、红绿、羊酒在其门久矣。不一刻而礼币、糕果俱齐,鼓乐导之去。去未半里而花轿、花灯、擎燎、火把、山人、傧相、纸烛、供果、牲醴之属,门前环侍。厨子挑一担至,则蔬果、肴馔、汤点、花棚、糖饼、桌围、坐褥、酒壶、杯箸、龙虎寿星、撒帐牵红、小唱弦索之类,又毕备矣。不待覆命,亦不待主人命,而花轿及亲送小轿一齐往迎,鼓乐灯燎,新人轿与亲送轿一时俱到矣。新人拜堂,亲送上席,小唱鼓吹,喧阗热闹。日未午而讨赏遽去,急往他家,又复如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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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楼梦 · 第四十八回 ·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

清代 : 曹雪芹
且说薛蟠听见如此说了,气方渐平。三五日后,疼痛虽愈,伤痕未平,只装病在家,愧见亲友。 展眼已到十月,因有各铺面伙计内有算年帐要回家的,少不得家内治酒饯行。内有一个张德辉,年过六十,自幼在薛家当铺内揽总,家内也有二三千金的过活,今岁也要回家,明春方来。因说起“今年纸札香料短少,明年必是贵的。明年先打发大小儿上来当铺内照管,赶端阳前我顺路贩些纸札香扇来卖。除去关税花销,亦可以剩得几倍利息。”薛蟠听了,心中忖度:“我如今挨了打,正难见人,想着要躲个一年半载,又没处去躲。天天装病,也不是事。况且我长了这么大,文又不文,武又不武,虽说做买卖,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,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,不如也打点几个本钱,和张德辉逛一年来。赚钱也罢,不赚钱也罢,且躲躲羞去。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。”心内主意已定,至酒席散后,便和张德辉说知,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。 晚间薛蟠告诉了他母亲。薛姨妈听了虽是欢喜,但又恐他在外生事,花了本钱倒是末事,因此不命他去。只说“好歹你守着我,我还能放心些。况且也不用做这买卖,也不等着这几百银子来用。你在家里安分守己的,就强似这几百银子了。”薛蟠主意已定,那里肯依。只说:“天天又说我不知世事,这个也不知,那个也不学。如今我发狠把那些没要紧的都断了,如今要成人立事,学习着做买卖,又不准我了,叫我怎么样呢?我又不是个丫头,把我关在家里,何日是个了日?况且那张德辉又是个年高有德的,咱们和他世交,我同他去,怎么得有舛错?我就一时半刻有不好的去处,他自然说我劝我。就是东西贵贱行情,他是知道的,自然色色问他,何等顺利,倒不叫我去。过两日我不告诉家里,私自打点了一走,明年发了财回家,那时才知道我呢。”说毕,赌气睡觉去了。 薛姨妈听他如此说,因和宝钗商议。宝钗笑道:“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,正是好的了。只是他在家时说着好听,到了外头旧病复犯,越发难拘束他了。但也愁不得许多。他若是真改了,是他一生的福。若不改,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。一半尽人力,一半听天命罢了。这么大人了,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,出不得门,干不得事,今年关在家里,明年还是这个样儿。他既说的名正言顺,妈就打谅着丢了八百一千银子,竟交与他试一试。横竖有伙计们帮着,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。二则他出去了,左右没有助兴的人,又没了倚仗的人,到了外头,谁还怕谁,有了的吃,没了的饿着,举眼无靠,他见这样,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。”薛姨妈听了,思忖半晌说道:“倒是你说的是。花两个钱,叫他学些乖来也值了。”商议已定,一宿无话。 至次日,薛姨妈命人请了张德辉来,在书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饭,自己在后廊下,隔着窗子,向里千言万语嘱托张德辉照管薛蟠。张德辉满口应承,吃过饭告辞,又回说:“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,大世兄即刻打点行李,雇下骡子,十四一早就长行了。”薛蟠喜之不尽,将此话告诉了薛姨妈。薛姨妈便和宝钗香菱并两个老年的嬷嬷连日打点行装,派下薛蟠之乳父老苍头一名,当年谙事旧仆二名,外有薛蟠随身常使小厮二人,主仆一共六人,雇了三辆大车,单拉行李使物,又雇了四个长行骡子。薛蟠自骑一匹家内养的铁青大走骡,外备一匹坐马。诸事完毕,薛姨妈宝钗等连夜劝戒之言,自不必备说。 至十三日,薛蟠先去辞了他舅舅,然后过来辞了贾宅诸人。贾珍等未免又有饯行之说,也不必细述。至十四日一早,薛姨妈宝钗等直同薛蟠出了仪门,母女两个四只泪眼看他去了,方回来。 薛姨妈上京带来的家人不过四五房,并两三个老嬷嬷小丫头,今跟了薛蟠一去,外面只剩了一两个男子。因此薛姨妈即日到书房,将一应陈设玩器并帘幔等物尽行搬了进来收贮,命那两个跟去的男子之妻一并也进来睡觉。又命香菱将他屋里也收拾严紧,“将门锁了,晚间和我去睡。”宝钗道:“妈既有这些人作伴,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。我们园里又空,夜长了,我每夜作活,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。”薛姨妈听了,笑道:“正是我忘了,原该叫他同你去才是。我前日还同你哥哥说,文杏又小,道三不着两,莺儿一个人不够伏侍的,还要买一个丫头来你使。”宝钗道:“买的不知底里,倘或走了眼,花了钱小事,没的淘气。倒是慢慢的打听着,有知道来历的,买个还罢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妆奁,命一个老嬷嬷并臻儿送至蘅芜苑去,然后宝钗和香菱才同回园中来。 香菱道:“我原要和奶奶说的,大爷去了,我和姑娘作伴儿去。又恐怕奶奶多心,说我贪着园里来顽,谁知你竟说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我知道你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了,只是没个空儿。就每日来一趟,慌慌张张的,也没趣儿。所以趁着机会,越性住上一年,我也多个作伴的,你也遂了心。”香菱笑道:“好姑娘,你趁着这个工夫,教给我作诗罢。”宝钗笑道:“我说你‘得陇望蜀’呢。我劝你今儿头一日进来,先出园东角门,从老太太起,各处各人你都瞧瞧,问候一声儿,也不必特意告诉他们说搬进园来。若有提起因由,你只带口说我带了你进来作伴儿就完了。回来进了园,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。” 香菱应着才要走时,只见平儿忙忙的走来。香菱忙问了好,平儿只得陪笑相问。宝钗因向平儿笑道:“我今儿带了他来作伴儿,正要去回你奶奶一声儿。”平儿笑道:“姑娘说的是那里话?我竟没话答言了。”宝钗道:“这才是正理。店房也有个主人,庙里也有个住持,虽不是大事,到底告诉一声,便是园里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他两个,也好关门候户的了。你回去告诉一声罢,我不打发人去了。”平儿答应着,因又向香菱笑道:“你既来了,也不拜一拜街坊邻舍去?”宝钗笑道:“我正叫他去呢。”平儿道:“你且不必往我们家去,二爷病了在家里呢。”香菱答应着去了,先从贾母处来,不在话下。 且说平儿见香菱去了,便拉宝钗忙说道:“姑娘可听见我们的新闻了?”宝钗道:“我没听见新闻。因连日打发我哥哥出门,所以你们这里的事,一概也不知道,连姊妹们这两日也没见。”平儿笑道:“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不得,难道姑娘就没听见?”宝钗道:“早起恍惚听见了一句,也信不真。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,不想你来了。又是为了什么打他?”平儿咬牙骂道:“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,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!认了不到十年,生了多少事出来!今年春天,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,回家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,立刻叫人各处搜求。谁知就有一个不知死的冤家,混号儿世人叫他作石呆子,穷的连饭也没的吃,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,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。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,见了这个人,说之再三,把二爷请到他家里坐着,拿出这扇子略瞧了瞧。据二爷说,原是不能再有的,全是湘妃、棕竹、麋鹿、玉竹的,皆是古人写画真迹,因来告诉了老爷。老爷便叫买他的,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。偏那石呆子说:‘我饿死冻死,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!’老爷没法子,天天骂二爷没能为。已经许了他五百两,先兑银子后拿扇子。他只是不卖,只说:‘要扇子,先要我的命!’姑娘想想,这有什么法子?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,便设了个法子,讹他拖欠了官银,拿他到衙门里去,说所欠官银,变卖家产赔补,把这扇子抄了来,作了官价送了来。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。老爷拿着扇子问着二爷说:‘人家怎么弄了来?’二爷只说了一句:‘为这点子小事,弄得人坑家败业,也不算什么能为!’老爷听了就生了气,说二爷拿话堵老爷,因此这是第一件大的。这几日还有几件小的,我也记不清,所以都凑在一处,就打起来了。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,就站着,不知拿什么混打了一顿,脸上打破了两处。我们听见姨太太这里有一种丸药,上棒疮的,姑娘快寻一丸子给我。”宝钗听了,忙命莺儿去要了一丸来与平儿。宝钗道:“既这样,替我问候罢,我就不去了。”平儿答应着去了,不在话下。 且说香菱见过众人之后,吃过晚饭,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,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。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,见香菱也进园来住,自是欢喜。香菱因笑道:“我这一进来了,也得了空儿,好歹教给我作诗,就是我的造化了!”黛玉笑道:“既要作诗,你就拜我作师。我虽不通,大略也还教得起你。”香菱笑道:“果然这样,我就拜你作师。你可不许腻烦的。”黛玉道:“什么难事,也值得去学!不过是起承转合,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,平声对仄声,虚的对实的,实的对虚的,若是果有了奇句,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。”香菱笑道:“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,又有对的极工的,又有不对的,又听见说‘一三五不论,二四六分明’。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,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,所以天天疑惑。如今听你一说,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,只要词句新奇为上。”黛玉道:“正是这个道理,词句究竟还是末事,第一立意要紧。若意趣真了,连词句不用修饰,自是好的,这叫做‘不以词害意’。”香菱笑道:“我只爱陆放翁的诗‘重帘不卷留香久,古砚微凹聚墨多’,说的真有趣!”黛玉道:“断不可学这样的诗。你们因不知诗,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,一入了这个格局,再学不出来的。你只听我说,你若真心要学,我这里有《王摩诘全集》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,细心揣摩透熟了,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,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。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,然后再把陶渊明、应瑒,谢、阮、庾、鲍等人的一看。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,不用一年的工夫,不愁不是诗翁了!”香菱听了,笑道:“既这样,好姑娘,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,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。”黛玉听说,便命紫娟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,递与香菱,又道:“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,有一首念一首。不明白的问你姑娘,或者遇见我,我讲与你就是了。”香菱拿了诗,回至蘅芜苑中,诸事不顾,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。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,他也不睡。宝钗见他这般苦心,只得随他去了。 一日,黛玉方梳洗完了,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,又要换杜律。黛玉笑道:“共记得多少首?”香菱笑道:“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。”黛玉道:“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?”香菱笑道:“领略了些滋味,不知可是不是,说与你听听。”黛玉笑道:“正要讲究讨论,方能长进。你且说来我听。”香菱笑道:“据我看来,诗的好处,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,想去却是逼真的。有似乎无理的,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。”黛玉笑道:“这话有了些意思,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?”香菱笑道:“我看他《塞上》一首,那一联云:‘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。’想来烟如何直?日自然是圆的:这‘直’字似无理,‘圆’字似太俗。合上书一想,倒像是见了这景的。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,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。再还有‘日落江湖白,潮来天地青’:这‘白’‘青’两个字也似无理。想来,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,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。还有‘渡头余落日,墟里上孤烟’:这‘余’字和‘上’字,难为他怎么想来!我们那年上京来,那日下晚便湾住船,岸上又没有人,只有几棵树,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,那个烟竟是碧青,连云直上。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,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。” 正说着,宝玉和探春也来了,也都入坐听他讲诗。宝玉笑道:“既是这样,也不用看诗。会心处不在多,听你说了这两句,可知‘三昧’你已得了。”黛玉笑道:“你说他这‘上孤烟’好,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。我给你这一句瞧瞧,更比这个淡而现成。”说着便把陶渊明的“暖暖远人村,依依墟里烟”翻了出来,递与香菱。香菱瞧了,点头叹赏,笑道:“原来‘上’字是从‘依依’两个字上化出来的。”宝玉大笑道:“你已得了,不用再讲,越发倒学杂了。你就作起来,必是好的。”探春笑道:“明儿我补一个柬来,请你入社。”香菱笑道:“姑娘何苦打趣我,我不过是心里羡慕,才学着顽罢了。”探春黛玉都笑道:“谁不是顽?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!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,出了这园子,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。”宝玉道:“这也算自暴自弃了。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,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,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。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,谁不真心叹服。他们都抄了刻去了。”探春黛玉忙问道:“这是真话么?”宝玉笑道:“说慌的是那架上的鹦哥。”黛玉探春听说,都道:“你真真胡闹!且别说那不成诗,便是成诗,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。”宝玉道:“这怕什么!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,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。”说着,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,宝玉方去了。香菱又逼着黛玉换出杜律来,又央黛玉探春二人:“出个题目,让我诌去,诌了来,替我改正。”黛玉道:“昨夜的月最好,我正要诌一首,竟未诌成,你竟作一首来。十四寒的韵,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。” 香菱听了,喜的拿回诗来,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,又舍不得杜诗,又读两首。如此茶饭无心,坐卧不定。宝钗道:“何苦自寻烦恼。都是颦儿引的你,我和他算帐去。你本来呆头呆脑的,再添上这个,越发弄成个呆子了。”香菱笑道:“好姑娘,别混我。”一面说,一面作了一首,先与宝钗看。宝钗看了笑道:“这个不好,不是这个作法。你别怕臊,只管拿了给他瞧去,看他是怎么说。”香菱听了,便拿了诗找黛玉。黛玉看时,只见写道是: 月挂中天夜色寒,清光皎皎影团团。 诗人助兴常思玩,野客添愁不忍观。 翡翠楼边悬玉镜,珍珠帘外挂冰盘。 良宵何用烧银烛,晴彩辉煌映画栏。 黛玉笑道:“意思却有,只是措词不雅。皆因你看的诗少,被他缚住了。把这首丢开,再作一首,只管放开胆子去作。” 香菱听了,默默的回来,越性连房也不入,只在池边树下,或坐在山石上出神,或蹲在地下抠土,来往的人都诧异。李纨、宝钗、探春、宝玉等听得此信,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看他。只见他皱一回眉,又自己含笑一回。宝钗笑道:“这个人定要疯了!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,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。我就听见他起来了,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。一回来了,呆了一日,作了一首又不好,这会子自然另作呢。”宝玉笑道:“这正是‘地灵人杰’,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。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,谁知到底有今日。可见天地至公。”宝钗笑道:“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,学什么有个不成的。”宝玉不答。 只见香菱兴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去了。探春笑道:“咱们跟了去,看他有些意思没有。”说着,一齐都往潇湘馆来。只见黛玉正拿着诗和他讲究。众人因问黛玉作的如何。黛玉道:“自然算难为他了,只是还不好。这一首过于穿凿了,还得另作。”众人因要诗看时,只见作道: 非银非水映窗寒,拭看晴空护玉盘。 淡淡梅花香欲染,丝丝柳带露初干。 只疑残粉涂金砌,恍若轻霜抹玉栏。 梦醒西楼人迹绝,余容犹可隔帘看。 宝钗笑道:“不像吟月了,月字底下添一个‘色’字倒还使得,你看句句倒是月色。这也罢了,原来诗从胡说来,再迟几天就好了。”香菱自为这首妙绝,听如此说,自己扫了兴,不肯丢开手,便要思索起来。因见他姊妹们说笑,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,挖心搜胆,耳不旁听,目不别视。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:“菱姑娘,你闲闲罢。”香菱怔怔答道:“‘闲’字是十五删的,你错了韵了。”众人听了,不觉大笑起来。宝钗道:“可真是诗魔了。都是颦儿引的他!”黛玉道:“圣人说,‘诲人不倦’,他又来问我,我岂有不说之理。”李纨笑道:“咱们拉了他往四姑娘房里去,引他瞧瞧画儿,叫他醒一醒才好。” 说着,真个出来拉了他过藕香榭,至暖香坞中。惜春正乏倦,在床上歪着睡午觉,画缯立在壁间,用纱罩着。众人唤醒了惜春,揭纱看时,十停方有了三停。香菱见画上有几个美人,因指着笑道:“这一个是我们姑娘,那一个是林姑娘。”探春笑道:“凡会作诗的都画在上头,快学罢。”说着,顽笑了一回。 各自散后,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。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,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,两眼鳏鳏,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。一时天亮,宝钗醒了,听了一听,他安稳睡了,心下想:“他翻腾了一夜,不知可作成了?这会子乏了,且别叫他。”正想着,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:“可是有了,难道这一首还不好?”宝钗听了,又是可叹,又是可笑,连忙唤醒了他,问他:“得了什么?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。学不成诗,还弄出病来呢。”一面说,一面梳洗了,会同姊妹往贾母处来。原来香菱苦志学诗,精血诚聚,日间做不出,忽于梦中得了八句。梳洗已毕,便忙录出来,自己并不知好歹,便拿来又找黛玉。刚到沁芳亭,只见李纨与众姊妹方从王夫人处回来,宝钗正告诉他们说他梦中作诗说梦话。众人正笑,抬头见他来了,便都争着要诗看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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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楼梦 · 第八十七回 · 感深秋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

清代 : 曹雪芹
却说黛玉叫进宝钗家的女人来,问了好,呈上书子。黛玉叫他去喝茶,便将宝钗来书打开看时,只见上面写着: 妹生辰不偶,家运多艰,姊妹伶仃,萱亲衰迈。兼之猇声狺语,旦暮无休。更遭惨祸飞灾,不啻惊风密雨。夜深辗侧,愁绪何堪。属在同心,能不为之愍恻乎?回忆海棠结社,序属清秋,对菊持螯,同盟欢洽。犹记“孤标傲世偕谁隐,一样花开为底迟“之句,未尝不叹冷节遗芳,如吾两人也。感怀触绪,聊赋四章,匪曰无故呻吟,亦长歌当哭之意耳。 悲时序之递嬗兮,又属清秋。感遭家之不造兮,独处离愁。北堂有萱兮,何以忘忧?无以解忧兮,我心咻咻。一解。 云凭凭兮秋风酸,步中庭兮霜叶干。何去何从兮,失我故欢。静言思之兮恻肺肝!二解。 惟鲔有潭兮,惟鹤有梁。鳞甲潜伏兮,羽毛何长!搔首问兮茫茫,高天厚地兮,谁知余之永伤。三解。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,月色横斜兮玉漏沉。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,吟复吟兮寄我知音。四解。黛玉看了,不胜伤感。又想:“宝姐姐不寄与别人,单寄与我,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。”正在沉吟,只听见外面有人说道:“林姐姐在家里呢么?”黛玉一面把宝钗的书叠起,口内便答应道:“是谁?”正问着,早见几个人进来,却是探春、湘云、李纹、李绮。彼此问了好,雪雁倒上茶来,大家喝了,说些闲话。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诗来,黛玉便道:“宝姐姐自从挪出去,来了两遭,如今索性有事也不来了,真真奇怪。我看他终久还来我们这里不来。”探春微笑道:“怎么不来,横竖要来的。如今是他们尊嫂有些脾气,姨妈上了年纪的人,又兼有薛大哥的事,自然得宝姐姐照料一切,那里还比得先前有工夫呢。”正说着,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,吹了好些落叶,打在窗纸上。停了一回儿,又透过一阵清香来。众人闻着,都说道:“这是何处来的香风?这像什么香?”黛玉道:“好像木樨香。”探春笑道:“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,这大九月里的,那里还有桂花呢。”黛玉笑道:“原是啊,不然怎么不竟说是桂花香只说似乎像呢。”湘云道:“三姐姐,你也别说。你可记得‘十里荷花,三秋桂子’?在南边,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。你只没有见过罢了,等你明日到南边去的时候,你自然也就知道了。”探春笑道:“我有什么事到南边去?况且这个也是我早知道的,不用你们说嘴。”李纹李绮只抿着嘴儿笑。黛玉道:“妹妹,这可说不齐。俗语说,‘人是地行仙’,今日在这里,明日就不知在那里。譬如我,原是南边人,怎么到了这里呢?”湘云拍着手笑道:“今儿三姐姐可叫林姐姐问住了。不但林姐姐是南边人到这里,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就不同。也有本来是北边的;也有根子是南边,生长在北边的,也有生长在南边,到这北边的,今儿大家都凑在一处。可见人总有一个定数,大凡地和人总是各自有缘分的。”众人听了都点头,探春也只是笑。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儿,大家散出。黛玉送到门口,大家都说:“你身上才好些,别出来了,看着了风。” 于是黛玉一面说着话儿,一面站在门口又与四人殷勤了几句,便看着他们出院去了。进来坐着,看看已是林鸟归山,夕阳西坠。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,便想着“父母若在,南边的景致,春花秋月,水秀山明,二十四桥,六朝遗迹。不少下人伏侍,诸事可以任意,言语亦可不避。香车画舫,红杏青帘,惟我独尊。今日寄人篱下,纵有许多照应,自己无处不要留心。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,今生这样孤凄。真是李后主说的‘此间日中只以眼泪洗面’矣!”一面思想,不知不觉神往那里去了。 紫鹃走来,看见这样光景,想着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,一时触着黛玉的心事了,便问道:“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,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。刚才我叫雪雁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汤,加了一点儿虾米儿,配了点青笋紫菜。姑娘想着好么?”黛玉道:“也罢了。”紫鹃道:“还熬了一点江米粥。”黛玉点点头儿,又说道:“那粥该你们两个自己熬了,不用他们厨房里熬才是。”紫鹃道:“我也怕厨房里弄的不干净,我们各自熬呢。就是那汤,我也告诉雪雁和柳嫂儿说了,要弄干净着。柳嫂儿说了,他打点妥当,拿到他屋里叫他们五儿瞅着炖呢。”黛玉道:“我倒不是嫌人家肮赃,只是病了好些日子,不周不备,都是人家。这会子又汤儿粥儿的调度,未免惹人厌烦。”说着,眼圈儿又红了。紫鹃道:“姑娘这话也是多想。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,又是老太太心坎儿上的。别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讨好儿还不能呢,那里有抱怨的。”黛玉点点头儿,因又问道:“你才说的五儿,不是那日和宝二爷那边的芳官在一处的那个女孩儿?”紫鹃道:“就是他。”黛玉道:“不听见说要进来么?”紫鹃道:“可不是,因为病了一场,后来好了才要进来,正是晴雯他们闹出事来的时候,也就耽搁住了。”黛玉道:“我看那丫头倒也还头脸儿干净。”说着,外头婆子送了汤来。雪雁出来接时,那婆子说道:“柳嫂儿叫回姑娘,这是他们五儿作的,没敢在大厨房里作,怕姑娘嫌肮赃。”雪雁答应着接了进来。黛玉在屋里已听见了,吩咐雪雁告诉那老婆子回去说,叫他费心。雪雁出来说了,老婆子自去。这里雪雁将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,因问黛玉道:“还有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菜,拌些麻油醋可好么?”黛玉道:“也使得,只不必累赘了。”一面盛上粥来,黛玉吃了半碗,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,就搁下了。两个丫鬟撤了下来,拭净了小几端下去,又换上一张常放的小几。黛玉漱了口,盥了手,便道:“紫鹃,添了香了没有?”紫鹃道:“就添去。”黛玉道:“你们就把那汤和粥吃了罢,味儿还好,且是干净。待我自己添香罢。”两个人答应了,在外间自吃去了。 这里黛玉添了香,自己坐着。才要拿本书看,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,穿过树枝,都在那里唏留哗喇不住的响。一回儿,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。一时雪雁先吃完了,进来伺候。黛玉便问道:“天气冷了,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小毛儿衣服晾晾,可曾晾过没有?”雪雁道:“都晾过了。”黛玉道:“你拿一件来我披披。”雪雁走去将一包小毛衣服抱来,打开毡包,给黛玉自拣。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,黛玉伸手拿起打开看时,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旧手帕,自己题的诗,上面泪痕犹在,里头却包着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。原来晾衣服时从箱中捡出,紫鹃恐怕遗失了,遂夹在这毡包里的。这黛玉不看则已,看了时也不说穿那一件衣服,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,呆呆的看那旧诗。看了一回,不觉的簌簌泪下。紫鹃刚从外间进来,只见雪雁正捧着一毡包衣裳在旁边呆立,小几上却搁着剪破的香囊,两三截儿扇袋和那铰折了的穗子,黛玉手中自拿着两方旧帕,上边写着字迹,在那里对着滴泪。正是: 失意人逢失意事,新啼痕间旧啼痕。 紫鹃见了这样,知是他触物伤情,感怀旧事,料道劝也无益,只得笑着道:“姑娘还看那些东西作什么,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,一时恼了,闹出来的笑话儿。要像如今这样斯抬斯敬,那里能把这些东西白遭塌了呢。”紫鹃这话原给黛玉开心,不料这几句话更提起黛玉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,一发珠泪连绵起来。紫鹃又劝道:“雪雁这里等着呢,姑娘披上一件罢。”那黛玉才把手帕撂下。紫鹃连忙拾起,将香袋等物包起拿开。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,自己闷闷的走到外间来坐下。回头看见案上宝钗的诗启尚未收好,又拿出来瞧了两遍,叹道:“境遇不同,伤心则一。不免也赋四章,翻入琴谱,可弹可歌,明日写出来寄去,以当和作。”便叫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,濡墨挥毫,赋成四叠。又将琴谱翻出,借他《猗兰》《思贤》两操,合成音韵,与自己做的配齐了,然后写出,以备送与宝钗。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,调上弦,又操演了指法。黛玉本是个绝顶聪明人,又在南边学过几时,虽是手生,到底一理就熟。抚了一番,夜已深了,便叫紫鹃收拾睡觉。不题。 却说宝玉这日起来梳洗了,带着焙茗正往书房中来,只见墨雨笑嘻嘻的跑来迎头说道:“二爷今日便宜了,太爷不在书房里,都放了学了。”宝玉道:“当真的么?”墨雨道:“二爷不信,那不是三爷和兰哥儿来了。”宝玉看时,只见贾环贾兰跟着小厮们,两个笑嘻的嘴里咭咭呱呱不知说些什么,迎头来了。见了宝玉,都垂手站住。宝玉问道:“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了?”贾环道:“今日太爷有事,说是放一天学,明儿再去呢。”宝玉听了,方回身到贾母贾政处去禀明了,然后回到怡红院中。袭人问道:“怎么又回来了?”宝玉告诉了他,只坐了一坐儿,便往外走。袭人道:“往那里去,这样忙法?就放了学,依我说也该养养神儿了。”宝玉站住脚,低了头,说道:“你的话也是。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学,还不散散去,你也该可怜我些儿了。”袭人见说的可怜,笑道:“由爷去罢。”正说着,端了饭来。宝玉也没法儿,只得且吃饭,三口两口忙忙的吃完,漱了口,一溜烟往黛玉房中去了。 走到门口,只见雪雁在院中晾绢子呢。宝玉因问:“姑娘吃了饭了么?”雪雁道:“早起喝了半碗粥,懒待吃饭。这时候打盹儿呢。二爷且到别处走走,回来再来罢。”宝玉只得回来。 无处可去,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几天没见,便信步走到蓼风轩来。刚到窗下,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。宝玉打谅他也睡午觉,不便进去。才要走时,只听屋里微微一响,不知何声。宝玉站住再听,半日又拍的一响。宝玉还未听出,只见一个人道:“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,那里你不应么?”宝玉方知是下大棋,但只急切听不出这个人的语音是谁。底下方听见惜春道:“怕什么,你这么一吃我,我这么一应,你又这么吃,我又这么应。还缓着一着儿呢,终久连得上。”那一个又道:“我要这么一吃呢?”惜春道:“阿嗄,还有一着‘反扑’在里头呢!我倒没防备。”宝玉听了,听那一个声音很熟,却不是他们姊妹。料着惜春屋里也没外人,轻轻的掀帘进去。看时不是别人,却是那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。这宝玉见是妙玉,不敢惊动。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际,也没理会。宝玉却站在旁边看他两个的手段。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道:“你这个‘畸角儿’不要了么?”惜春道:“怎么不要。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,我怕什么。”妙玉道:“且别说满话,试试看。”惜春道:“我便打了起来,看你怎么样。”妙玉却微微笑着,把边上子一接,却搭转一吃,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,笑着说道:“这叫做‘倒脱靴势’。” 惜春尚未答言,宝玉在旁情不自禁,哈哈一笑,把两个人都唬了一大跳。惜春道:“你这是怎么说,进来也不言语,这么使促狭唬人。你多早晚进来的?”宝玉道:“我头里就进来了,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‘畸角儿’。”说着,一面与妙玉施礼,一面又笑问道:“妙公轻易不出禅关,今日何缘下凡一走?”妙玉听了,忽然把脸一红,也不答言,低了头自看那棋。宝玉自觉造次,连忙陪笑道:“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,头一件心是静的。静则灵,灵则慧。”宝玉尚未说完,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,看了宝玉一眼,复又低下头去,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。宝玉见他不理,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。惜春还要下子,妙玉半日说道:“再下罢。”便起身理理衣裳,重新坐下,痴痴的问着宝玉道:“你从何处来?”宝玉巴不得这一声,好解释前头的话,忽又想道:“或是妙玉的机锋。”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。妙玉微微一笑,自和惜春说话。惜春也笑道:“二哥哥,这什么难答的,你没的听见人家常说的‘从来处来’么。这也值得把脸红了,见了生人的似的。”妙玉听了这话,想起自家,心上一动,脸上一热,必然也是红的,倒觉不好意思起来。因站起来说道:“我来得久了,要回庵里去了。”惜春知妙玉为人,也不深留,送出门口。妙玉笑道:“久已不来这里,弯弯曲曲的,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。”宝玉道:“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?”妙玉道:“不敢,二爷前请。” 于是二人别了惜春,离了蓼风轩,弯弯曲曲,走近潇湘馆,忽听得叮咚之声。妙玉道:“那里的琴声?”宝玉道:“想必是林妹妹那里抚琴呢。”妙玉道:“原来他也会这个,怎么素日不听见提起?”宝玉悉把黛玉的事述了一遍,因说:“咱们去看他。”妙玉道:“从古只有听琴,再没有‘看琴’的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原说我是个俗人。”说着,二人走至潇湘馆外,在山子石坐着静听,甚觉音调清切。只听得低吟道: 风萧萧兮秋气深,美人千里兮独沉吟。望故乡兮何处, 倚栏杆兮涕沾襟。歇了一回,听得又吟道: 山迢迢兮水长,照轩窗兮明月光。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,罗衫怯怯兮风露凉。又歇了一歇。妙玉道:“刚才‘侵’字韵是第一叠,如今‘阳’字韵是第二叠了。咱们再听。”里边又吟道: 子之遭兮不自由,予之遇兮多烦忧。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,思古人兮俾无尤。妙玉道:“这又是一拍。何忧思之深也!”宝玉道:“我虽不懂得,但听他音调,也觉得过悲了。”里头又调了一回弦。妙玉道:“君弦太高了,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。”里边又吟道: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,天上人间兮感夙因。感夙因兮不可惙,素心如何天上月。妙玉听了,呀然失色道:“如何忽作变徵之声?音韵可裂金石矣。只是太过。”宝玉道:“太过便怎么?”妙玉道:“恐不能持久。”正议论时,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。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。宝玉道:“怎么样?”妙玉道:“日后自知,你也不必多说。”竟自走了。弄得宝玉满肚疑团,没精打彩的归至怡红院中,不表。 单说妙玉归去,早有道婆接着,掩了庵门,坐了一回,把“禅门日诵”念了一遍。吃了晚饭,点上香拜了菩萨,命道婆自去歇着,自己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齐,屏息垂帘,跏趺坐下,断除妄想,趋向真如。坐到三更过后,听得屋上骨录录一片瓦响,妙玉恐有贼来,下了禅床,出到前轩,但见云影横空,月华如水。那时天气尚不很凉,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,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。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,不觉一阵心跳耳热。自己连忙收慑心神,走进禅房,仍到禅床上坐了。怎奈神不守舍,一时如万马奔驰,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,身子已不在庵中。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求娶他,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,自己不肯去。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,持刀执棍的逼勒,只得哭喊求救。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,都拿火来照看。只见妙玉两手撒开,口中流沫。急叫醒时,只见眼睛直竖,两颧鲜红,骂道:“我是有菩萨保佑,你们这些强徒敢要怎么样!”众人都唬的没了主意,都说道:“我们在这里呢,快醒转来罢。”妙玉道:“我要回家去,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。”道婆道:“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。”说着,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,求了签,翻开签书看时,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。就有一个说:“是了。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,阴气是有的。”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里忙乱。那女尼原是自南边带来的,伏侍妙玉自然比别人尽心,围着妙玉,坐在禅床上。妙玉回头道:“你是谁?”女尼道:“是我。”妙玉仔细瞧了一瞧,道:“原来是你。”便抱住那女尼呜呜咽咽的哭起来,说道:“你是我的妈呀,你不救我,我不得活了。”那女尼一面唤醒他,一面给他揉着。道婆倒上茶来喝了,直到天明才睡了。 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,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,也有说是热入血室的,也有说是邪祟触犯的,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,终无定论。后请得一个大夫来看了,问:“曾打坐过没有?”道婆说道:“向来打坐的。”大夫道:“这病可是昨夜忽然来的么?”道婆道:“是。”大夫道:“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。”众人问:“有碍没有?”大夫道:“幸亏打坐不久,魔还入得浅,可以有救。”写了降伏心火的药,吃了一剂,稍稍平复些。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,便造作许多谣言说:“这样年纪,那里忍得住。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,很乖觉的性灵,以后不知飞在谁手里,便宜谁去呢。”过了几日,妙玉病虽略好,神思未复,终有些恍惚。 一日惜春正坐着,彩屏忽然进来回道:“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?”惜春道:“他有什么事?”彩屏道:“我昨日听见邢姑娘和大奶奶那里说呢。他自从那日和姑娘下棋回去,夜间忽然中了邪,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他来了,到如今还没好。姑娘你说这不是奇事吗。”惜春听了,默默无语,因想:“妙玉虽然洁净,毕竟尘缘未断。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。我若出了家时,那有邪魔缠扰,一念不生,万缘俱寂。”想到这里,蓦与神会,若有所得,便口占一偈云: 大造本无方,云何是应住。 既从空中来,应向空中去。占毕,即命丫头焚香。自己静坐了一回,又翻开那棋谱来,把孔融王积薪等所著看了几篇。内中“荷叶包蟹势”、“黄莺搏兔势”都不出奇,“三十六局杀角势”一时也难会难记,独看到“八龙走马“,觉得甚有意思。正在那里作想,只听见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,连叫彩屏。未知是谁,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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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楼梦 · 第三十九回 · 村姥姥是信口开合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

清代 : 曹雪芹
话说众人见平儿来了,都说:“你们奶奶作什么呢,怎么不来了?”平儿笑道:“他那里得空儿来。因为说没有好生吃得,又不得来,所以叫我来问还有没有,叫我要几个拿了家去吃罢。”湘云道:“有,多着呢。”忙令人拿了十个极大的。平儿道:“多拿几个团脐的。”众人又拉平儿坐,平儿不肯。李纨拉着他笑道:“偏要你坐。”拉着他身边坐下,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边。平儿忙喝了一口就要走。李纨道:“偏不许你去。显见得只有凤丫头,就不听我的话了。”说着又命嬷嬷们:“先送了盒子去,就说我留下平儿了。”那婆子一时拿了盒子回来说:“二奶奶说,叫奶奶和姑娘们别笑话要嘴吃。这个盒子里是方才舅太太那里送来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,给奶奶姑娘们吃的。”又向平儿道:“说使你来你就贪住顽不去了。劝你少喝一杯儿罢。”平儿笑道:“多喝了又把我怎么样?”一面说,一面只管喝,又吃螃蟹。李纨揽着他笑道:“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,命却平常,只落得屋里使唤。不知道的人,谁不拿你当作奶奶太太看。” 平儿一面和宝钗湘云等吃喝,一面回头笑道:“奶奶,别只摸的我怪痒的。”李氏道:“嗳哟!这硬的是什么?”平儿道:“钥匙。”李氏道:“什么钥匙?要紧梯己东西怕人偷了去,却带在身上。我成日家和人说笑,有个唐僧取经,就有个白马来驮他,刘智远打天下,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,有个凤丫头,就有个你。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,还要这钥匙作什么。”平儿笑道:“奶奶吃了酒,又拿了我来打趣着取笑儿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这倒是真话。我们没事评论起人来,你们这几个都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,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。”李纨道:“大小都有个天理。比如老太太屋里,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。从太太起,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,现在他敢驳回。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。老太太那些穿戴的,别人不记得,他都记得,要不是他经管着,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。那孩子心也公道,虽然这样,倒常替人说好话儿,还倒不依势欺人的。”惜春笑道:“老太太昨儿还说呢,他比我们还强呢。”平儿道:“那原是个好的,我们那里比的上他。”宝玉道:“太太屋里的彩霞,是个老实人。”探春道:“可不是,外头老实,心里有数儿。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,事情上不留心,他都知道。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。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,他都知道。太太忘了,他背地里告诉太太。”李纨道:“那也罢了。”指着宝玉道:“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,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!凤丫头就是楚霸王,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。他不是这丫头,就得这么周到了!”平儿笑道:“先时陪了四个丫头,死的死,去的去,只剩下我一个孤鬼了。”李纨道:“你倒是有造化的。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。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,何曾也没两个人。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?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。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,趁年轻我都打发了。若有一个守得住,我倒有个膀臂。”说着滴下泪来。众人都道:“又何必伤心,不如散了倒好。”说着便都洗了手,大家约往贾母王夫人处问安。 众婆子丫头打扫亭子,收拾杯盘。袭人和平儿同往前去,让平儿到房里坐坐,再喝一杯茶。平儿说:“不喝茶了,再来罢。”说着便要出去。袭人又叫住问道:“这个月的月钱,连老太太和太太还没放呢,是为什么?”平儿见问,忙转身至袭人跟前,见方近无人,才悄悄说道:“你快别问,横竖再迟几天就放了。”袭人笑道:“这是为什么,唬得你这样?”平儿悄悄告诉他道:“这个月的月钱,我们奶奶早已支了,放给人使呢。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,凑齐了才放呢。因为是你,我才告诉你,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。”袭人道:“难道他还短钱使,还没个足厌?何苦还操这心。”平儿笑道:“何曾不是呢。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,翻出有几百来了。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,十两八两零碎攒了放出去,只他这梯己利钱,一年不到,上千的银子呢。”袭人笑道:“拿着我们的钱,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,哄的我们呆呆的等着。”平儿道:“你又说没良心的话。你难道还少钱使?”袭人道:“我虽不少,只是我也没地方使去,就只预备我们那一个。”平儿道:“你倘若有要紧的事用钱使时,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,你先拿来使,明儿我扣下你的就是了。”袭人道:“此时也用不着,怕一时要用起来不够了,我打发人去取就是了。” 平儿答应着,一径出了园门,来至家内,只见凤姐儿不在房里。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那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,坐在那边屋里,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,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并些野菜。众人见他进来,都忙站起来了。刘姥姥因上次来过,知道平儿的身分,忙跳下地来问“姑娘好”,又说:“家里都问好。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,因为庄家忙。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,瓜果菜蔬也丰盛。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,并没敢卖呢,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。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,这个吃个野意儿,也算是我们的穷心。”平儿忙道:“多谢费心。”又让坐,自己也坐了。又让“张婶子周大娘坐”,又令小丫头子倒茶去。周瑞张材两家的因笑道:“姑娘今儿脸上有些春色,眼圈儿都红了。”平儿笑道:“可不是。我原是不吃的,大奶奶和姑娘们只是拉着死灌,不得已喝了两盅,脸就红了。”张材家的笑道:“我倒想着要吃呢,又没人让我。明儿再有人请姑娘,可带了我去罢。”说着大家都笑了。周瑞家的道:“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,一斤只好秤两个三个。这么三大篓,想是有七八十斤呢。”周瑞家的道:“若是上上下下只怕还不够。”平儿道:“那里够,不过都是有名儿的吃两个子。那些散众的,也有摸得着的,也有摸不着的。”刘姥姥道:“这样螃蟹,今年就值五分一斤。十斤五钱,五五二两五,三五一十五,再搭上酒菜,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。阿弥陀佛!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。”平儿因问:“想是见过奶奶了?”刘姥姥道:“见过了,叫我们等着呢。”说着又往窗外看天气,说道:“天好早晚了,我们也去罢,别出不去城才是饥荒呢。”周瑞家的道:“这话倒是,我替你瞧瞧去。”说着一径去了,半日方来,笑道:“可是你老的福来了,竟投了这两个人的缘了。”平儿等问怎么样,周瑞家的笑道:“二奶奶在老太太的跟前呢。我原是悄悄的告诉二奶奶,‘刘姥姥要家去呢,怕晚了赶不出城去。’二奶奶说:‘大远的,难为他扛了那些沉东西来,晚了就住一夜明儿再去。’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缘了。这也罢了,偏生老太太又听见了,问刘姥姥是谁。二奶奶便回明白了。老太太说:‘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,请了来我见一见。’这可不是想不到天上缘分了。”说着,催刘姥姥下来前去。刘姥姥道:“我这生像儿怎好见的。好嫂子,你就说我去了罢。”平儿忙道:“你快去罢,不相干的。我们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,比不得那个狂三诈四的那些人。想是你怯上,我和周大娘送你去。”说着,同周瑞家的引了刘姥姥往贾母这边来。 二门口该班的小厮们见了平儿出来,都站起来了,又有两个跑上来,赶着平儿叫“姑娘”。平儿问:“又说什么?”那小厮笑道:“这会子也好早晚了,我妈病了,等着我去请大夫。好姑娘,我讨半日假可使的?”平儿道:“你们倒好,都商议定了,一天一个告假,又不回奶奶,只和我胡缠。前儿住儿去了,二爷偏生叫他,叫不着,我应起来了,还说我作了情。你今儿又来了。”周瑞家的道:“当真的他妈病了,姑娘也替他应着,放了他罢。”平儿道:“明儿一早来。听着,我还要使你呢,再睡的日头晒着屁股再来!你这一去,带个信儿给旺儿,就说奶奶的话,问着他那剩的利钱。明儿若不交了来,奶奶也不要了,就越性送他使罢。”那小厮欢天喜地答应去了。 平儿等来至贾母房中,彼时大观园中姊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。刘姥姥进去,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,花枝招展,并不知都系何人。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,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一个丫鬟在那里捶腿,凤姐儿站着正说笑。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,忙上来陪着笑,福了几福,口里说:“请老寿星安。”贾母亦欠身问好,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坐着。那板儿仍是怯人,不知问候。贾母道:“老亲家,你今年多大年纪了?”刘姥姥忙立身答道:“我今年七十五了。”贾母向众人道:“这么大年纪了,还这么健朗。比我大好几岁呢。我要到这么大年纪,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。”刘姥姥笑道:“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,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。若我们也这样,那些庄家活也没人作了。”贾母道:“眼睛牙齿都还好?”刘姥姥道:“都还好,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。”贾母道:“我老了,都不中用了,眼也花,耳也聋,记性也没了。你们这些老亲戚,我都不记得了。亲戚们来了,我怕人笑我,我都不会,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,睡一觉,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。”刘姥姥笑道:“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。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。”贾母道:“什么福,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。”说的大家都笑了。贾母又笑道:“我才听见凤哥儿说,你带了好些瓜菜来,叫他快收拾去了,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。外头买的,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。”刘姥姥笑道:“这是野意儿,不过吃个新鲜。依我们想鱼肉吃,只是吃不起。”贾母又道:“今儿既认着了亲,别空空儿的就去。不嫌我这里,就住一两天再去。我们也有个园子,园子里头也有果子,你明日也尝尝,带些家去,你也算看亲戚一趟。”凤姐儿见贾母喜欢,也忙留道:“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,空屋子还有两间。你住两天罢,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。”贾母笑道:“凤丫头别拿他取笑儿。他是乡屯里的人,老实,那里搁的住你打趣他。”说着,又命人去先抓果子与板儿吃。板儿见人多了,又不敢吃。贾母又命拿些钱给他,叫小幺儿们带他外头顽去。刘姥姥吃了茶,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与贾母,贾母益发得了趣味。正说着,凤姐儿便令人来请刘姥姥吃晚饭。贾母又将自己的菜拣了几样,命人送过去与刘姥姥吃。 凤姐知道合了贾母的心,吃了饭便又打发过来。鸳鸯忙令老婆子带了刘姥姥去洗了澡,自己挑了两件随常的衣服令给刘姥姥换上。那刘姥姥那里见过这般行事,忙换了衣裳出来,坐在贾母榻前,又搜寻些话出来说。彼时宝玉姊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,他们何曾听见过这些话,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。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,却生来的有些见识,况且年纪老了,世情上经历过的,见头一个贾母高兴,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,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。因说道:“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,每年每日,春夏秋冬,风里雨里,那有个坐着的空儿,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,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。就像去年冬天,接连下了几天雪,地下压了三四尺深。我那日起的早,还没出房门,只听外头柴草响。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。我爬着窗户眼儿一瞧,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。”贾母道:“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,见现成的柴,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。”刘姥姥笑道:“也并不是客人,所以说来奇怪。老寿星当个什么人?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,梳着溜油光的头,穿着大红袄儿,白绫裙子--”刚说到这里,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,又说:“不相干的,别唬着老太太。”贾母等听了,忙问怎么了,丫鬟回说“南院马棚里走了水,不相干,已经救下去了。”贾母最胆小的,听了这个话,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,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。贾母唬的口内念佛,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。王夫人等也忙都过来请安,又回说“已经下去了,老太太请进房去罢。”贾母足的看着火光息了方领众人进来。宝玉且忙着问刘姥姥:“那女孩儿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?倘或冻出病来呢?”贾母道:“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,你还问呢。别说这个了,再说别的罢。”宝玉听说,心内虽不乐,也只得罢了。刘姥姥便又想了一篇,说道:“我们庄子东边庄上,有个老奶奶子,今年九十多岁了。他天天吃斋念佛,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,夜里来托梦说:‘你这样虔心,原来你该绝后的,如今奏了玉皇,给你个孙子。’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,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,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,哭的什么似的。后果然又养了一个,今年才十三四岁,生的雪团儿一般,聪明伶俐非常。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。”这一夕话,实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,连王夫人也都听住了。 宝玉心中只记挂着抽柴的故事,因闷闷的心中筹画。探春因问他“昨日扰了史大妹妹,咱们回去商议着邀一社,又还了席,也请老太太赏菊花,何如?”宝玉笑道:“老太太说了,还要摆酒还史妹妹的席,叫咱们作陪呢。等着吃了老太太的,咱们再请不迟。”探春道:“越往前去越冷了,老太太未必高兴。”宝玉道:“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。不如咱们等下头场雪,请老太太赏雪岂不好?咱们雪下吟诗,也更有趣了。”林黛玉忙笑道:“咱们雪下吟诗?依我说,还不如弄一捆柴火,雪下抽柴,还更有趣儿呢。”说着,宝钗等都笑了。宝玉瞅了他一眼,也不答话。 一时散了,背地里宝玉足的拉了刘姥姥,细问那女孩儿是谁。刘姥姥只得编了告诉他道:“那原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有一个小祠堂里供的,不是神佛,当先有个什么老爷。”说着又想名姓。宝玉道:“不拘什么名姓,你不必想了,只说原故就是了。”刘姥姥道:“这老爷没有儿子,只有一位小姐,名叫茗玉。小姐知书识字,老爷太太爱如珍宝。可惜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岁,一病死了。”宝玉听了,跌足叹惜,又问后来怎么样。刘姥姥道:“因为老爷太太思念不尽,便盖了这祠堂,塑了这茗玉小姐的像,派了人烧香拨火。如今日久年深的,人也没了,庙也烂了,那个像就成了精。”宝玉忙道:“不是成精,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。”刘姥姥道:“阿弥陀佛!原来如此。不是哥儿说,我们都当他成精。他时常变了人出来各村庄店道上闲逛。我才说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。我们村庄上的人还商议着要打了这塑像平了庙呢。”宝玉忙道:“快别如此。若平了庙,罪过不小。”刘姥姥道:“幸亏哥儿告诉我,我明儿回去告诉他们就是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们老太太,太太都是善人,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,最爱修庙塑神的。我明儿做一个疏头,替你化些布施,你就做香头,攒了钱把这庙修盖,再装潢了泥像,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岂不好?”刘姥姥道:“若这样,我托那小姐的福,也有几个钱使了。”宝玉又问他地名庄名,来往远近,坐落何方。刘姥姥便顺口胡诌了出来。 宝玉信以为真,回至房中,盘算了一夜。次日一早,便出来给了茗烟几百钱,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,着茗烟去先踏看明白,回来再做主意。那茗烟去后,宝玉左等也不来,右等也不来,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。好容易等到日落,方见茗烟兴兴头头的回来。宝玉忙道:“可有庙了?”茗烟笑道:“爷听的不明白,叫我好找。那地名座落不似爷说的一样,所以找了一日,找到东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个破庙。”宝玉听说,喜的眉开眼笑,忙说道:“刘姥姥有年纪的人,一时错记了也是有的。你且说你见的。”茗烟道:“那庙门却倒是朝南开,也是稀破的。我找的正没好气,一见这个,我说‘可好了’,连忙进去。一看泥胎,唬的我跑出来了,活似真的一般。”宝玉喜的笑道:“他能变化人了,自然有些生气。”茗烟拍手道:“那里有什么女孩儿,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。”宝玉听了,啐了一口,骂道:“真是一个无用的杀才!这点子事也干不来。”茗烟道:“二爷又不知看了什么书,或者听了谁的混话,信真了,把这件没头脑的事派我去碰头,怎么说我没用呢?”宝玉见他急了,忙抚慰他道:“你别急。改日闲了你再找去。若是他哄我们呢,自然没了,若真是有的,你岂不也积了阴骘。我必重重的赏你。”正说着,只见二门上的小厮来说:“老太太房里的姑娘们站在二门口找二爷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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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楼梦 · 第三十回 ·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

清代 : 曹雪芹
话说林黛玉与宝玉角口后,也自后悔,但又无去就他之理,因此日夜闷闷,如有所失。紫鹃度其意,乃劝道:“若论前日之事,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。别人不知宝玉那脾气,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。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。”黛玉啐道:“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。我怎么浮躁了?”紫鹃笑道:“好好的,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?岂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,姑娘倒有七分不是。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,皆因姑娘小性儿,常要歪派他,才这么样。” 林黛玉正欲答话,只听院外叫门。紫鹃听了一听,笑道:“这是宝玉的声音,想必是来赔不是来了。”林黛玉听了道:“不许开门!”紫鹃道:“姑娘又不是了。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,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!”口里说着,便出去开门,果然是宝玉。一面让他进来,一面笑道:“我只当是宝二爷再不上我们这门了,谁知这会子又来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你们把极小的事倒说大了。好好的为什么不来?我便死了,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。妹妹可大好了?”紫鹃道:“身上病好了,只是心里气不大好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晓得有什么气。”一面说着,一面进来,只见林黛玉又在床上哭。 那林黛玉本不曾哭,听见宝玉来,由不得伤了心,止不住滚下泪来。宝玉笑着走近床来,道:“妹妹身上可大好了?”林黛玉只顾拭泪,并不答应。宝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,一面笑道:“我知道妹妹不恼我。但只是我不来,叫旁人看着,倒像是咱们又拌了嘴的似的。若等他们来劝咱们,那时节岂不咱们倒觉生分了?不如这会子,你要打要骂,凭着你怎么样,千万别不理我。”说着,又把“好妹妹”叫了几万声。林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宝玉的,这会子见宝玉说别叫人知道他们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这一句话,又可见得比人原亲近,因又撑不住哭道:“你也不用哄我。从今以后,我也不敢亲近二爷,二爷也全当我去了。”宝玉听了笑道:“你往那去呢?”林黛玉道:“我回家去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跟了你去。”林黛玉道:“我死了。”宝玉道:“你死了,我做和尚!”林黛玉一闻此言,登时将脸放下来,问道:“想是你要死了,胡说的是什么!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,明儿都死了,你几个身子去作和尚?明儿我倒把这话告诉别人去评评。” 宝玉自知这话说的造次了,后悔不来,登时脸上红胀起来,低着头不敢则一声。幸而屋里没人。林黛玉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,气的一声儿也说不出来。见宝玉憋的脸上紫胀,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,哼了一声,咬牙说道:“你这----“刚说了两个字,便又叹了一口气,仍拿起手帕子来檫眼泪。宝玉心里原有无限的心事,又兼说错了话,正自后悔,又见黛玉戳他一下,要说又说不出来,自叹自泣,因此自己也有所感,不觉滚下泪来。要用帕子揩拭,不想又忘了带来,便用衫袖去檫。林黛玉虽然哭着,却一眼看见了,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,竟去拭泪,便一面自己拭着泪,一面回身将枕边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,向宝玉怀里一摔,一语不发,仍掩面自泣。宝玉见他摔了帕子来,忙接住拭了泪,又挨近前些,伸手拉了林黛玉一只手,笑道:“我的五脏都碎了,你还只是哭。走罢,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。”林黛玉将手一摔道:“谁同你拉拉扯扯的。一天大似一天的,还这么涎皮赖脸的,连个道理也不知道。” 一句没说完,只听喊道:“好了!”宝林二人不防,都唬了一跳,回头看时,只见凤姐儿跳了进来,笑道:“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,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。我说不用瞧,过不了三天,他们自己就好了。老太太骂我,说我懒。我来了,果然应了我的话了。也没见你们两个人有些什么可拌的,三日好了,两日恼了,越大越成了孩子了!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,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呢!还不跟我走,到老太太跟前,叫老人家也放些心。”说着拉了林黛玉就走。林黛玉回头叫丫头们,一个也没有。凤姐道:“又叫他们作什么,有我伏侍你呢。”一面说,一面拉了就走。宝玉在后面跟着出了园门。到了贾母跟前,凤姐笑道:“我说他们不用人费心,自己就会好的。老祖宗不信,一定叫我去说合。我及至到那里要说合,谁知两个人倒在一处对赔不是了。对笑对诉,倒像‘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’,两个都扣了环了,那里还要人去说合。”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。 此时宝钗正在这里。那林黛玉只一言不发,挨着贾母坐下。宝玉没甚说的,便向宝钗笑道:“大哥哥好日子,偏生我又不好了,没别的礼送,连个头也不得磕去。大哥哥不知我病,倒像我懒,推故不去的。倘或明儿恼了,姐姐替我分辨分辨。”宝钗笑道:“这也多事。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动,何况身上不好,弟兄们日日一处,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。”宝玉又笑道:“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。”又道:“姐姐怎么不看戏去?”宝钗道:“我怕热,看了两出,热的很。要走,客又不散。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,就来了。”宝玉听说,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,只得又搭讪笑道:“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,原来也体丰怯热。”宝钗听说,不由的大怒,待要怎样,又不好怎样。回思了一回,脸红起来,便冷笑了两声,说道:“我倒像杨妃,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!”二人正说着,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,和宝钗笑道:“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。好姑娘,赏我罢。”宝钗指他道:“你要仔细!我和你顽过,你再疑我。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,你该问他们去。”说的个靛儿跑了。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,当着许多人,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,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。 林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,心中着实得意,才要搭言也趁势儿取个笑,不想靛儿因找扇子,宝钗又发了两句话,他便改口笑道:“宝姐姐,你听了两出什么戏?”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,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,遂了他的心愿,忽又见问他这话,便笑道:“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,后来又赔不是。”宝玉便笑道:“姐姐通今博古,色色都知道,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,就说了这么一串子。这叫《负荆请罪》。”宝钗笑道:“原来这叫作《负荆请罪》!你们通今博古,才知道‘负荆请罪’,我不知道什么是‘负荆请罪’!”一句话还未说完,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,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。凤姐于这些上虽不通达,但见他三人形景,便知其意,便也笑着问人道:“你们大暑天,谁还吃生姜呢?”众人不解其意,便说道:“没有吃生姜。”风姐故意用手摸着腮,诧异道:“既没人吃姜,怎么这么辣辣的?”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,越发不好过了。宝钗再要说话,见宝玉十分讨愧,形景改变,也就不好再说,只得一笑收住。别人总未解得他四个人的言语,因此付之流水。 一时宝钗凤姐去了,林黛玉笑向宝玉道:“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。谁都像我心拙口笨的,由着人说呢。”宝玉正因宝钗多了心,自己没趣,又见林黛玉来问着他,越发没好气起来。待要说两句,又恐林黛玉多心,说不得忍着气,无精打采一直出来。 谁知目今盛暑之时,又当早饭已过,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之时,宝玉背着手,到一处,一处鸦雀无闻。从贾母这里出来,往西走了穿堂,便是凤姐的院落。到他们院门前,只见院门掩着。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,每到天热,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,进去不便,遂进角门,来到王夫人上房内。只见几个丫头子手里拿着针线,却打盹儿呢。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,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,也乜斜着眼乱恍。 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,把他耳上带的坠子一摘,金钏儿睁开眼,见是宝玉。宝玉悄悄的笑道:“就困的这么着?”金钏抿嘴一笑,摆手令他出去,仍合上眼,宝玉见了他,就有些恋恋不舍的,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,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,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。金钏儿并不睁眼,只管噙了。宝玉上来便拉着手,悄悄的笑道:“我明日和太太讨你,咱们在一处罢。”金钏儿不答。宝玉又道:“不然,等太太醒了我就讨。”金钏儿睁开眼,将宝玉一推,笑道:“你忙什么!‘金簪子掉在井里头,有你的只是有你的”,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?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,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。”宝玉笑道:“凭他怎么去罢,我只守着你”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,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,指着骂道:“下作小娼妇,好好的爷们,都叫你教坏了。”宝玉见王夫人起来,早一溜烟去了。 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,一声不敢言语。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,都忙进来。王夫人便叫玉钏儿:“把你妈叫来,带出你姐姐去。”金钏儿听说,忙跪下哭道:“我再不敢了。太太要打骂,只管发落,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。我跟了太太十来年,这会子撵出去,我还见人不见人呢!”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,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,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,此乃平生最恨者,故气忿不过,打了一下,骂了几句。虽金钏儿苦求,亦不肯收留,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媳妇来领了下去。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动,不在话下。 且说那宝玉见王夫人醒来,自己没趣,忙进大观园来。只见赤日当空,树阴合地,满耳蝉声,静无人语。刚到了蔷薇花架,只听有人哽噎之声。宝玉心中疑惑,便站住细听,果然架下那边有人。如今五月之际,那蔷薇正是花叶茂盛之际,宝玉便悄悄的隔着篱笆洞儿一看,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,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,一面悄悄的流泪。宝玉心中想道:“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,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?”因又自叹道:“若真也葬花,可谓‘东施效颦’,不但不为新特,且更可厌了。”想毕,便要叫那女子,说:“你不用跟着那林姑娘学了。”话未出口,幸而再看时,这女孩子面生,不是个侍儿,倒像是那十二学戏的女孩子之内的,却辨不出他是生旦净丑的那一个角色来。宝玉忙把舌头一伸,将口掩住,自己想道:“幸而不曾造次。上两次皆因造次了,颦儿也生气,宝儿也多心,如今再得罪了他们,越发没意思了。” 一面想,一面又恨认不得这个是谁。再留神细看,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,眼颦秋水,面薄腰纤,袅袅婷婷,大有林黛玉之态。宝玉早又不忍弃他而去,只管痴看。只见他虽然用金簪划地,并不是掘土埋花,竟是向土上画字。宝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,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,数一数,十八笔。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,猜是个什么字。写成一想,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“蔷”字。宝玉想道:“必定是他也要作诗填词。这会子见了这花,因有所感,或者偶成了两句,一时兴至恐忘,在地下画着推敲,也未可知。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。”一面想,一面又看,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,画来画去,还是个“蔷”字。再看,还是个“蔷”字。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,画完一个又画一个,已经画了有几千个“蔷”。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,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,心里却想:“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,才这样个形景。外面既是这个形景,心里不知怎么熬煎。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,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,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。” 伏中阴晴不定,片云可以致雨,忽一阵凉风过了,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。宝玉看着那女子头上滴下水来,纱衣裳登时湿了。宝玉想道:“这时下雨。他这个身子,如何禁得骤雨一激!”因此禁不住便说道:“不用写了。你看下大雨,身上都湿了。”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,抬头一看,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要写了,下大雨了。一则宝玉脸面俊秀,二则花叶繁茂,上下俱被枝叶隐住,刚露着半边脸,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,再不想是宝玉,因笑道:“多谢姐姐提醒了我。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?”一句提醒了宝玉,“嗳哟”了一声,才觉得浑身冰凉。低头一看,自己身上也都湿了。说声“不好”,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,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。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,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子都放了学,进园来各处顽耍。可巧小生宝官、正旦玉官等两个女孩子,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,被大雨阻住。大家把沟堵了,水积在院内,把些绿头鸭,花鸂鶒,彩鸳鸯,捉的捉,赶的赶,缝了翅膀,放在院内顽耍,将院门关了。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。 宝玉见关着门,便以手扣门,里面诸人只顾笑,那里听见。叫了半日,拍的门山响,里面方听见了,估谅着宝玉这会子再不回来的。袭人笑道:“谁这会子叫门,没人开去。”宝玉道:“是我。”麝月道:“是宝姑娘的声音。”晴雯道:“胡说!宝姑娘这会子做什么来。”袭人道:“让我隔着门缝儿瞧瞧,可开就开,要不可开,叫他淋着去。”说着,便顺着游廊到门前,往外一瞧,只见宝玉淋的雨打鸡一般。袭人见了又是着忙又是可笑,忙开了门,笑的弯着腰拍手道:“这么大雨地里跑什么?那里知道爷回来了。” 宝玉一肚子没好气,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,及开了门,并不看真是谁,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,便抬腿踢在肋上。袭人“嗳哟”了一声。宝玉还骂道:“下流东西们!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,一点儿也不怕,越发拿我取笑儿了。”口里说着,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,方知踢错了,忙笑道:“嗳哟,是你来了!踢在那里了?”袭人从来不曾受过大话的,今儿忽见宝玉生气踢他一下,又当着许多人,又是羞,又是气,又是疼,真一时置身无地。待要怎么样,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,少不得忍着说道:“没有踢着。还不换衣裳去。”宝玉一面进房来解衣,一面笑道:“我长了这么大,今日是头一遭儿生气打人,不想就偏遇见了你!”袭人一面忍痛换衣裳,一面笑道:“我是个起头儿的人,不论事大事小事好事歹,自然也该从我起。但只是别说打了我,明儿顺了手也打起别人来。”宝玉道:“我才也不是安心。”袭人道:“谁说你是安心了!素日开门关门,都是那起小丫头子们的事。他们是憨皮惯了的,早已恨的人牙痒痒,他们也没个怕惧儿。你当是他们,踢一下子,唬唬他们也好些。才刚是我淘气,不叫开门的。” 说着,那雨已住了,宝官,玉官也早去了。袭人只觉肋下疼的心里发闹,晚饭也不曾好生吃。至晚间洗澡时脱了衣服,只见肋上青了碗大一块,自己倒唬了一跳,又不好声张。一时睡下,梦中作痛,由不得“嗳哟”之声从睡中哼出。宝玉虽说不是安心,因见袭人懒懒的,也睡不安稳。忽夜间听得“嗳哟”,便知踢重了,自己下床悄悄的秉灯来照。刚到床前,只见袭人嗽了两声,吐出一口痰来,“嗳哟”一声,睁开眼见了宝玉,倒唬了一跳道:“作什么?”宝玉道:“你梦里‘嗳哟’,必定踢重了。我瞧瞧。”袭人道:“我头上发晕,嗓子里又腥又甜,你倒照一照地下罢。”宝玉听说,果然持灯向地下一照,只见一口鲜血在地。宝玉慌了,只说“了不得了!”袭人见了,也就心凉了半截。要知端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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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楼梦 · 第七十九回 · 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

清代 : 曹雪芹
话说宝玉祭完了晴雯,只听花影中有人声,倒唬了一跳。走出来细看,不是别人,却是林黛玉,满面含笑,口内说道:“好新奇的祭文!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。”宝玉听了,不觉红了脸,笑答道:“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,所以改个新样,原不过是我一时的顽意,谁知又被你听见了。有什么大使不得的,何不改削改削。”黛玉道:“原稿在那里?倒要细细一读。长篇大论,不知说的是什么,只听见中间两句,什么‘红绡帐里,公子多情,黄土垄中,女儿薄命。’这一联意思却好,只是‘红绡帐里’未免熟滥些。放着现成真事,为什么不用?”宝玉忙问:“什么现成的真事?”黛玉笑道:“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槅,何不说‘茜纱窗下,公子多情’呢?”宝玉听了,不禁跌足笑道:“好极,是极!到底是你想的出,说的出。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,只是愚人蠢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。但只一件: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,但你居此则可,在我实不敢当。”说着,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“不敢”。黛玉笑道:“何妨。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,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。古人异姓陌路,尚然同肥马,衣轻裘,敝之而无憾,何况咱们。”宝玉笑道:“论交之道,不在肥马轻裘,即黄金白璧,亦不当锱铢较量。倒是这唐突闺阁,万万使不得的。如今我越性将‘公子’‘女儿’改去,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。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,故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,万不可弃此‘茜纱’新句。竟莫若改作‘茜纱窗下,小姐多情,黄土垄中,丫鬟薄命。’如此一改,虽于我无涉,我也是惬怀的。”黛玉笑道:“他又不是我的丫头,何用作此语。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,等我的紫鹃死了,我再如此说,还不算迟。”宝玉听了,忙笑道:“这是何苦又咒他。”黛玉笑道:“是你要咒的,并不是我说的。”宝玉道:“我又有了,这一改可妥当了。莫若说‘茜纱窗下,我本无缘;黄土垄中,卿何薄命。’”黛玉听了,忡然变色,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,外面却不肯露出,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,说:“果然改的好。再不必乱改了,快去干正经事罢。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。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,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,所以叫你们过去呢。”宝玉拍手道:“何必如此忙?我身上也不大好,明儿还未必能去呢。”黛玉道:“又来了,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。一年大二年小,……”一面说话,一面咳嗽起来。宝玉忙道:“这里风冷,咱们只顾呆站在这里,快回去罢。”黛玉道:“我也家去歇息了,明儿再见罢。”说着,便自取路去了。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,又忽想起来黛玉无人随伴,忙命小丫头子跟了送回去。自己到了怡红院中,果有王夫人打发老嬷嬷来,吩咐他明日一早过贾赦那边去,与方才黛玉之言相对。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。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,祖上系军官出身,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,算来亦系世交。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,现袭指挥之职,此人名唤孙绍祖,生得相貌魁梧,体格健壮,弓马娴熟,应酬权变,年纪未满三十,且又家资饶富,现在兵部候缺题升。因未有室,贾赦见是世交之孙,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,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。亦曾回明贾母。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,想来拦阻亦恐不听,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,况且他是亲父主张,何必出头多事,为此只说“知道了”三字,余不多及。贾政又深恶孙家,虽是世交,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,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,并非诗礼名族之裔,因此倒劝谏过两次,无奈贾赦不听,也只得罢了。 宝玉却从未会过这孙绍祖一面的,次日只得过去聊以塞责。只听见说娶亲的日子甚急,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,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等事,越发扫去了兴头,每日痴痴呆呆的,不知作何消遣。又听得说陪四个丫头过去,更又跌足自叹道:“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。”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,见其轩窗寂寞,屏帐翛然,不过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。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,池内的翠荇香菱,也都觉摇摇落落,似有追忆故人之态,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。既领略得如此寥落凄惨之景,是以情不自禁,乃信口吟成一歌曰: 池塘一夜秋风冷,吹散芰荷红玉影。 蓼花菱叶不胜愁,重露繁霜压纤梗。 不闻永昼敲棋声,燕泥点点污棋枰。 古人惜别怜朋友,况我今当手足情! 宝玉方才吟罢,忽闻背后有人笑道:“你又发什么呆呢?”宝玉回头忙看是谁,原来是香菱。宝玉便转身笑问道:“我的姐姐,你这会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?许多日子也不进来逛逛。”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说道:“我何曾不来。如今你哥哥回来了,那里比先时自由自在的了。才刚我们奶奶使人找你凤姐姐的,竟没找着,说往园子里来了。我听见了这信,我就讨了这件差进来找他。遇见他的丫头,说在稻香村呢。如今我往稻香村去,谁知又遇见了你。我且问你,袭人姐姐这几日可好?怎么忽然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,到底是什么病?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,你瞧瞧这地方好空落落的。”宝玉应之不迭,又让他同到怡红院去吃茶。香菱道:“此刻竟不能,等找着琏二奶奶,说完了正经事再来。”宝玉道:“什么正经事这么忙?”香菱道:“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,所以要紧。”宝玉道:“正是。说的到底是那一家的?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,今儿又说张家的好,明儿又要李家的,后儿又议论王家的。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,叫人家好端端议论。”香菱道:“这如今定了,可以不用搬扯别家了。”宝玉忙问:“定了谁家的?”香菱道:“因你哥哥上次出门贸易时,在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。这门亲原是老亲,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,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。前日说起来,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。合长安城中,上至王侯,下至买卖人,都称他家是‘桂花夏家。’”宝玉笑问道:“如何又称为‘桂花夏家’?”香菱道:“他家本姓夏,非常的富贵。其余田地不用说,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,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,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,因此才有这个浑号。如今太爷也没了,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,也并没有哥儿兄弟,可惜他竟一门尽绝了。”宝玉忙道:“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,只是这姑娘可好?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?”香菱笑道:“一则是天缘,二则是‘情人眼里出西施’。当年又是通家来往,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。叙起亲是姑舅兄妹,又没嫌疑。虽离开了这几年,前儿一到他家,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,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样,又是哭,又是笑,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。又令他兄妹相见,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,在家里也读书写字,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。连当铺里老朝奉伙计们一群人扰了人家三四日,他们还留多住几日,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。你哥哥一进门,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。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,且又门当户对,也就依了。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,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。只是娶的日子太急,所以我们忙乱的很。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,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。”宝玉冷笑道:“虽如此说,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。”香菱听了,不觉红了脸,正色道:“这是什么话!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,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,是什么意思!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。”一面说,一面转身走了。 宝玉见他这样,便怅然如有所失,呆呆的站了半天,思前想后,不觉滴下泪来,只得没精打彩,还入怡红院来。一夜不曾安稳,睡梦之中犹唤晴雯,或魇魔惊怖,种种不宁。次日便懒进饮食,身体作热。此皆近日抄检大观园、逐司棋、别迎春、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之所致,兼以风寒外感,故酿成一疾,卧床不起。贾母听得如此,天天亲来看视。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。心中虽如此,脸上却不露出。只吩咐众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,一日两次带进医生来诊脉下药。一月之后,方才渐渐的痊愈。贾母命好生保养,过百日方许动荤腥油面等物,方可出门行走。这一百日内,连院门前皆不许到,只在房中顽笑。四五十日后,就把他拘约的火星乱迸,那里忍耐得住。虽百般设法,无奈贾母王夫人执意不从,也只得罢了。因此和那些丫鬟们无所不至,恣意耍笑作戏。又听得薛蟠摆酒唱戏,热闹非常,已娶亲入门,闻得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,也略通文翰,宝玉恨不得就过去一见才好。再过些时,又闻得迎春出了阁。宝玉思及当时姊妹们一处,耳鬓厮磨,从今一别,纵得相逢,也必不似先前那等亲密了。眼前又不能去一望,真令人凄惶迫切之至。少不得潜心忍耐,暂同这些丫鬟们厮闹释闷,幸免贾政责备逼迫读书之难。这百日内,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,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,凡世上所无之事,都顽耍出来。如今且不消细说。 且说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,心中自为宝玉有意唐突他,“怨不得我们宝姑娘不敢亲近,可见我不如宝姑娘远矣;怨不得林姑娘时常和他角口气的痛哭,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。从此倒要远避他才好。”因此,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。日日忙乱着,薛蟠娶过亲,自为得了护身符,自己身上分去责任,到底比这样安宁些;二则又闻得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,自然是典雅和平的:因此他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。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了门,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。 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,生得亦颇有姿色,亦颇识得几个字。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,颇步熙凤之后尘。只吃亏了一件,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,又无同胞弟兄,寡母独守此女,娇养溺爱,不啻珍宝,凡女儿一举一动,彼母皆百依百随,因此未免娇养太过,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。爱自己尊若菩萨,窥他人秽如粪土,外具花柳之姿,内秉风雷之性。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,轻骂重打的。今日出了阁,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,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,须要拿出这威风来,才钤压得住人;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,举止骄奢,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,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,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,越发添了“宋太祖灭南唐”之意,“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”之心。因他家多桂花,他小名就唤做金桂。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,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,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。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,须另唤一名,因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,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,又寓自己身分如此。 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,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,如今得了这样一个妻子,正在新鲜兴头上,凡事未免尽让他些。那夏金桂见了这般形景,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步。一月之中,二人气概还都相平,至两月之后,便觉薛蟠的气概渐次低矮了下去。一日薛蟠酒后,不知要行何事,先与金桂商议,金桂执意不从。薛蟠忍不住便发了几句话,赌气自行了,这金桂便气的哭如醉人一般,茶汤不进,装起病来。请医疗治,医生又说“气血相逆,当进宽胸顺气之剂。”薛姨娘恨的骂了薛蟠一顿,说:“如今娶了亲,眼前抱儿子了,还是这样胡闹。人家凤凰蛋似的,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,比花朵儿还轻巧,原看的你是个人物,才给你作老婆。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,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,还是这样胡闹,床嗓了黄汤,折磨人家。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。”一席话说的薛蟠后悔不迭,反来安慰金桂。金桂见婆婆如此说丈夫,越发得了意,便装出些张致来,总不理薛蟠。薛蟠没了主意,惟自怨而已,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,才渐渐的哄转过金桂的心来,自此便加一倍小心,不免气概又矮了半截下来。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,婆婆良善,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起来。先时不过挟制薛蟠,后来倚娇作媚,将及薛姨妈,又将至薛宝钗。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,每随机应变,暗以言语弹压其志。金桂知其不可犯,每欲寻隙,又无隙可乘,只得曲意附就。一日金桂无事,因和香菱闲谈,问香菱家乡父母。香菱皆答忘记,金桂便不悦,说有意欺瞒了他。回问他“香菱”二字是谁起的名字,香菱便答:“姑娘起的。”金桂冷笑道:“人人都说姑娘通,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。”香菱忙笑道:“嗳哟,奶奶不知道,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。”欲明后事,且见下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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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楼梦 · 第七十三回 ·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

清代 : 曹雪芹
话说那赵姨娘和贾政说话,忽听外面一声响,不知何物。忙问时,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,塌了屈戍了吊下来。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,自己带领丫鬟上好,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。不在话下。 却说怡红院中宝玉正才睡下,丫鬟们正欲各散安歇,忽听有人击院门。老婆子开了门,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鬟名唤小鹊的。问他什么事,小鹊不答,直往房内来找宝玉。只见宝玉才睡下,晴雯等犹在床边坐着,大家顽笑,见他来了,都问:“什么事,这时候又跑了来作什么?”小鹊笑向宝玉道:“我来告诉你一个信儿。方才我们奶奶这般如此在老爷前说了。你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。”说着回身就去了。袭人命留他吃茶,因怕关门,遂一直去了。 这里宝玉听了,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咒一般,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。想来想去,别无他法,且理熟了书预备明儿盘考。口内不舛错,便有他事,也可搪塞一半。想罢,忙披衣起来要读书。心中又自后悔,这些日子只说不提了,偏又丢生,早知该天天好歹温习些的。如今打算打算,肚子内现可背诵的,不过只有“学”“庸”“二论”是带注背得出的。至上本《孟子》,就有一半是夹生的,若凭空提一句,断不能接背的,至“下孟”,就有一大半忘了。算起五经来,因近来作诗,常把《诗经》读些,虽不甚精阐,还可塞责。别的虽不记得,素日贾政也幸未吩咐过读的,纵不知,也还不妨。至于古文,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,连“左传”“国策”“公羊”“谷粱”汉唐等文,不过几十篇,这几年竟未曾温得半篇片语,虽闲时也曾遍阅,不过一时之兴,随看随忘,未下苦工夫,如何记得。这是断难塞责的。更有时文八股一道,因平素深恶此道,原非圣贤之制撰,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,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。虽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,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,或承起之中,有作的或精致、或流荡、或游戏、或悲感,稍能动性者,偶一读之,不过供一时之兴趣,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。如今若温习这个,又恐明日盘诘那个;若温习那个,又恐盘驳这个。况一夜之功,亦不能全然温习。因此越添了焦燥。自己读书不致紧要,却带累着一房丫鬟们皆不能睡。袭人麝月晴雯等几个大的是不用说,在旁剪烛斟茶,那些小的,都困眼朦胧,前仰后合起来。晴雯因骂道:“什么蹄子们,一个个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够,偶然一次睡迟了些,就装出这腔调来了。再这样,我拿针戳给你们两下子!” 话犹未了,只听外间咕咚一声,急忙看时,原来是一个小丫头子坐着打盹,一头撞到壁上了,从梦中惊醒,恰正是晴雯说这话之时,他怔怔的只当是晴雯打了他一下,遂哭央说:“好姐姐,我再不敢了。”众人都发起笑来。宝玉忙劝道:“饶他去罢,原该叫他们都睡去才是。你们也该替换着睡去。”袭人忙道:“小祖宗,你只顾你的罢。通共这一夜的功夫,你把心暂且用在这几本书上,等过了这一关,由你再张罗别的去,也不算误了什么。”宝玉听他说的恳切,只得又读。读了没有几句,麝月又斟了一杯茶来润舌,宝玉接茶吃了。因见麝月只穿着短袄,解了裙子,宝玉道:“夜静了,冷,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。”麝月笑指着书道:“你暂且把我们忘了,把心且略对着他些罢。” 话犹未了,只听金星玻璃从后房门跑进来,口内喊说:“不好了,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!”众人听说,忙问在那里,即喝起人来,各处寻找。晴雯因见宝玉读书苦恼,劳费一夜神思,明日也未必妥当,心下正要替宝玉想出一个主意来脱此难,正好忽然逢此一惊,即便生计,向宝玉道:“趁这个机会快装病,只说唬着了。”此话正中宝玉心怀,因而遂传起上夜人等来,打着灯笼,各处搜寻,并无踪迹,都说:“小姑娘们想是睡花了眼出去,风摇的树枝儿,错认作人了。”晴雯便道:“别放诌屁!你们查的不严,怕得不是,还拿这话来支吾。才刚并不是一个人见的,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,大家亲见的。如今宝玉唬的颜色都变了,满身发热,我如今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。太太问起来,是要回明白的,难道依你说就罢了不成。”众人听了,吓的不敢则声,只得又各处去找。晴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药,故意闹的众人皆知宝玉吓着了。王夫人听了,忙命人来看视给药,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细搜查,又一面叫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厮们。于是园内灯笼火把,直闹了一夜。至五更天,就传管家男女,命仔细查一查,拷问内外上夜男女等人。 贾母闻知宝玉被吓,细问原由,不敢再隐,只得回明。贾母道:“我必料到有此事。如今各处上夜都不小心,还是小事,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。”当下邢夫人并尤氏等都过来请安,凤姐及李纨姊妹等皆陪侍,听贾母如此说,都默无所答。独探春出位笑道:“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,几日园内的人比先放肆了许多。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,或夜里坐更时,三四个人聚在一处,或掷骰或斗牌,小小的顽意,不过为熬困。近来渐次发诞,竟开了赌局,甚至有头家局主,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。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。”贾母听了,忙说:“你既知道,为何不早回我们来?”探春道:“我因想着太太事多,且连日不自在,所以没回。只告诉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们,戒饬过几次,近日好些。”贾母忙道:“你姑娘家,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。你自为耍钱常事,不过怕起争端。殊不知夜间既耍钱,就保不住不吃酒,既吃酒,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。或买东西,寻张觅李,其中夜静人稀,趋便藏贼引奸引盗,何等事作不出来。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,贤愚混杂,贼盗事小,再有别事,倘略沾带些,关系不小。这事岂可轻恕。”探春听说,便默然归坐。凤姐虽未大愈,精神因此比常稍减,今见贾母如此说,便忙道:“偏生我又病了。”遂回头命人速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理家事四个媳妇到来,当着贾母申饬了一顿。贾母命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,有人出首者赏,隐情不告者罚。 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,谁敢狥私,忙至园内传齐人,一一盘查。虽不免大家赖一回,终不免水落石出。查得大头家三人,小头家八人,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,都带来见贾母,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。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和钱之多少。原来这三个大头家,一个就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,一个就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妹,一个就是迎春之乳母。这是三个为首的,余者不能多记。贾母便命将骰子牌一并烧毁,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,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,撵出,总不许再入,从者每人二十大板,革去三月月钱,拨入圊厕行内。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。林之孝家的见他的亲戚又与他打嘴,自己也觉没趣。迎春在坐,也觉没意思。黛玉,宝钗,探春等见迎春的乳母如此,也是物伤其类的意思,遂都起身笑向贾母讨情说:“这个妈妈素日原不顽的,不知怎么也偶然高兴。求看二姐姐面上,饶他这次罢。”贾母道:“你们不知。大约这些奶子们,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,原比别人有些体面,他们就生事,比别人更可恶,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。我都是经过的。况且要拿一个作法,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。你们别管,我自有道理。”宝钗等听说,只得罢了。 一时贾母歇晌,大家散出,都知贾母今日生气,皆不敢各散回家,只得在此暂候。尤氏便往凤姐处来闲话了一回,因他也不自在,只得往园内寻众姑嫂闲谈。邢夫人在王夫人处坐了一回,也就往园内散散心来。刚至园门前,只见贾母房内的小丫头子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走来,手内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,低头一壁瞧着,一壁只管走,不防迎头撞见邢夫人,抬头看见,方才站住。邢夫人因说:“这痴丫头,又得了个什么狗不识儿这么欢喜?拿来我瞧瞧。”原来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岁,是新挑上来的与贾母这边提水桶扫院子专作粗活的一个丫头。只因他生得体肥面阔,两只大脚作粗活简捷爽利,且心性愚顽,一无知识,行事出言,常在规矩之外。贾母因喜欢他爽利便捷,又喜他出言可以发笑,便起名为“呆大姐”,常闷来便引他取笑一回,毫无避忌,因此又叫他作“痴丫头”。他纵有失礼之处,见贾母喜欢他,众人也就不去苛责。这丫头也得了这个力,若贾母不唤他时,便入园内来顽耍。今日正在园内掏促织,忽在山石背后得了一个五彩绣香囊,其华丽精致,固是可爱,但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,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的盘踞相抱,一面是几个字。这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,便心下盘算:“敢是两个妖精打架?不然必是两口子相打。”左右猜解不来,正要拿去与贾母看,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,一壁走,忽见了邢夫人如此说,便笑道:“太太真个说的巧,真个是狗不识呢。太太请瞧一瞧。”说着,便送过去。邢夫人接来一看,吓得连忙死紧攥住,忙问“你是那里得的?”傻大姐道:“我掏促织儿在山石上拣的。”邢夫人道:“快休告诉一人。这不是好东西,连你也要打死。皆因你素日是傻子,以后再别提起了。”这傻大姐听了,反吓的黄了脸,说:“再不敢了。”磕了个头,呆呆而去。邢夫人回头看时,都是些女孩儿,不便递与,自己便塞在袖内,心内十分罕异,揣摩此物从何而至,且不形于声色,且来至迎春室中。 迎春正因他乳母获罪,自觉无趣,心中不自在,忽报母亲来了,遂接入内室。奉茶毕,邢夫人因说道:“你这么大了,你那奶妈子行此事,你也不说说他。如今别人都好好的,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,什么意思。”迎春低着头弄衣带,半晌答道:“我说他两次,他不听也无法。况且他是妈妈,只有他说我的,没有我说他的。”邢夫人道:“胡说!你不好了他原该说,如今他犯了法,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分来。他敢不从,你就回我去才是。如今直等外人共知,是什么意思。再者,只他去放头儿,还恐怕他巧言花语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履作本钱,你这心活面软,未必不周接他些。若被他骗去,我是一个钱没有的,看你明日怎么过节。”迎春不语,只低头弄衣带。邢夫人见他这般,因冷笑道:“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,一对儿赫赫扬扬,琏二爷凤奶奶,两口子遮天盖日,百事周到,竟通共这一个妹子,全不在意。但凡是我身上掉下来的,又有一话说,──只好凭他们罢了。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,你虽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,到底是同出一父,也该彼此瞻顾些,也免别人笑话。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,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,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,出身一样。如今你娘死了,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,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,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。怎么反不及他一半!谁知竟不然,这可不是异事。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,一生干净,也不能惹人笑话议论为高。”旁边伺侯的媳妇们便趁机道:“我们的姑娘老实仁德,那里像他们三姑娘伶牙俐齿,会要姊妹们的强。他们明知姐姐这样,他竟不顾恤一点儿。”邢夫人道:“连他哥哥嫂子还如是,别人又作什么呢。”一言未了,人回:“琏二奶奶来了。”邢夫人听了,冷笑两声,命人出去说:“请他自去养病,我这里不用他伺候。”接着又有探事的小丫头来报说:“老太太醒了。”邢夫人方起身前边来。迎春送至院外方回。 绣桔因说道:“如何,前儿我回姑娘,那一个攒珠累丝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。回了姑娘,姑娘竟不问一声儿。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银子放头儿的,姑娘不信,只说司棋收着呢。问司棋,司棋虽病着,心里却明白。我去问他,他说没有收起来,还在书架上匣内暂放着,预备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。姑娘就该问老奶奶一声,只是脸软怕人恼。如今竟怕无着,明儿要都戴时,独咱们不戴,是何意思呢。”迎春道:“何用问,自然是他拿去暂时借一肩儿。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,不过一时半晌,仍旧悄悄的送来就完了,谁知他就忘了。今日偏又闹出来,问他想也无益。”绣桔道:“何曾是忘记!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,所以才这样。如今我有个主意:我竟走到二奶奶房里将此事回了他,或他着人去要,或他省事拿几吊钱来替他赔补。如何?”迎春忙道:“罢,罢,罢,省些事罢。宁可没有了,又何必生事。”绣桔道:“姑娘怎么这样软弱。都要省起事来,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呢,我竟去的是。”说着便走。迎春便不言语,只好由他。 谁知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儿媳妇正因他婆婆得了罪,来求迎春去讨情,听他们正说金凤一事,且不进去。也因素日迎春懦弱,他们都不放在心上。如今见绣桔立意去回凤姐,估着这事脱不去的,且又有求迎春之事,只得进来,陪笑先向绣桔说:“姑娘,你别去生事。姑娘的金丝凤,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,输了几个钱,没的捞梢,所以暂借了去。原说一日半晌就赎的,因总未捞过本儿来,就迟住了。可巧今儿又不知是谁走了风声,弄出事来。虽然这样,到底主子的东西,我们不敢迟误下,终久是要赎的。如今还要求姑娘看从小儿吃奶的情常,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个情面,救出他老人家来才好。”迎春先便说道:“好嫂子,你趁早儿打了这妄想,要等我去说情儿,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。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大伙儿说情,老太太还不依,何况是我一个人。我自己愧还愧不来,反去讨臊去。”绣桔便说:“赎金凤是一件事,说情是一件事,别绞在一处说。难道姑娘不去说情,你就不赎了不成?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。”王住儿家的听见迎春如此拒绝他,绣桔的话又锋利无可回答,一时脸上过不去,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,乃向绣桔发话道:“姑娘,你别太仗势了。你满家子算一算,谁的妈妈奶子不仗着主子哥儿多得些益,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,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。自从邢姑娘来了,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与舅太太去,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,反少了一两银子。常时短了这个,少了那个,那不是我们供给?谁又要去?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。算到今日,少说些也有三十两了。我们这一向的钱,岂不白填了限呢。”绣桔不待说完,便啐了一口,道:“作什么的白填了三十两,我且和你算算帐,姑娘要了些什么东西?”迎春听见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,忙止道:“罢,罢,罢。你不能拿了金凤来,不必牵三扯四乱嚷。我也不要那凤了。便是太太们问时,我只说丢了,也妨碍不着你什么的,出去歇息歇息倒好。”一面叫绣桔倒茶来。绣桔又气又急,因说道:“姑娘虽不怕,我们是作什么的,把姑娘的东西丢了。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们的钱,这如今竟要准折起来。倘或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,敢是我们就中取势了?这还了得!”一行说,一行就哭了。司棋听不过,只得勉强过来,帮着绣桔问着那媳妇。迎春劝止不住,自拿了一本《太上感应篇》来看。 三人正没开交,可巧宝钗,黛玉,宝琴,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,都约来安慰他。走至院中,听得两三个人较口。探春从纱窗内一看,只见迎春倚在床上看书,若有不闻之状。探春也笑了。小丫鬟们忙打起帘子,报道:“姑娘们来了。”迎春方放下书起身。那媳妇见有人来,且又有探春在内,不劝而自止了,遂趁便要去。探春坐下,便问:“才刚谁在这里说话?倒像拌嘴似的。”迎春笑道:“没有说什么,左不过是他们小题大作罢了。何必问他。”探春笑道:“我才听见什么‘金凤’,又是什么‘没有钱只和我们奴才要’,谁和奴才要钱了?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了不成?难道姐姐不是和我们一样有月钱的,一样有用度不成?”司棋绣桔道:“姑娘说的是了。姑娘们都是一样的,那一位姑娘的钱不是由着奶奶妈妈们使,连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是算帐,不过要东西只说得一声儿。如今他偏要说姑娘使过了头儿,他赔出许多来了。究竟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。”探春笑道:“姐姐既没有和他要,必定是我们或者和他们要了不成!你叫他进来,我倒要问问他。”迎春笑道:“这话又可笑。你们又无沾碍,何得带累于他。”探春笑道:“这倒不然。我和姐姐一样,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,他说姐姐就是说我。我那边的人有怨我的,姐姐听见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。咱们是主子,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,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,也是有的事。但不知金累丝凤因何又夹在里头?”那王住儿媳妇生恐绣桔等告出他来,遂忙进来用话掩饰。探春深知其意,因笑道:“你们所以糊涂。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,趁此求求二奶奶,把方才的钱尚未散人的拿出些来赎取了就完了。比不得没闹出来,大家都藏着留脸面,如今既是没了脸,趁此时纵有十个罪,也只一人受罚,没有砍两颗头的理。你依我,竟是和二奶奶说说。在这里大声小气,如何使得。”这媳妇被探春说出真病,也无可赖了,只不敢往凤姐处自首。探春笑道:“我不听见便罢,既听见,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。”谁知探春早使个眼色与待书出去了。 这里正说话,忽见平儿进来。宝琴拍手笑说道:“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?”黛玉笑道:“这倒不是道家玄术,倒是用兵最精的,所谓‘守如处女,脱如狡兔’,出其不备之妙策也。”二人取笑。宝钗便使眼色与二人,令其不可,遂以别话岔开。探春见平儿来了,遂问:“你奶奶可好些了?真是病糊涂了,事事都不在心上,叫我们受这样的委曲。”平儿忙道:“姑娘怎么委曲?谁敢给姑娘气受,姑娘快吩咐我。”当时住儿媳妇儿方慌了手脚,遂上来赶着平儿叫“姑娘坐下,让我说原故请听。”平儿正色道:“姑娘这里说话,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礼!你但凡知礼,只该在外头伺候。不叫你进不来的地方,几曾有外头的媳妇子们无故到姑娘们房里来的例。”绣桔道:“你不知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,谁爱来就来。”平儿道:“都是你们的不是。姑娘好性儿,你们就该打出去,然后再回太太去才是。”王住儿媳妇见平儿出了言,红了脸方退出去。探春接着道:“我且告诉你,若是别人得罪了我,倒还罢了。如今那住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妈妈,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儿,如此这般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,而且还捏造假帐妙算,威逼着还要去讨情,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,二姐姐竟不能辖治,所以我看不过,才请你来问一声:还是他原是天外的人,不知道理?还是谁主使他如此,先把二姐姐制伏,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?”平儿忙陪笑道:“姑娘怎么今日说这话出来?我们奶奶如何当得起!”探春冷笑道:“俗语说的,‘物伤其类’,‘齿竭唇亡’,我自然有些惊心。”平儿道:“若论此事,还不是大事,极好处置。但他现是姑娘的奶嫂,据姑娘怎么样为是?”当下迎春只和宝钗阅“感应篇”故事,究竟连探春之语亦不曾闻得,忽见平儿如此说,乃笑道:“问我,我也没什么法子。他们的不是,自作自受,我也不能讨情,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。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,送来我收下,不送来我也不要了。太太们要问,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,是他的造化,若瞒不住,我也没法,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,少不得直说。你们若说我好性儿,没个决断,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,不使太太们生气,任凭你们处治,我总不知道。”众人听了,都好笑起来。黛玉笑道:“真是‘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’。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,这一家上下若许人,又如何裁治他们。”迎春笑道:“正是。多少男人尚如此,何况我哉。”一语未了,只见又有一个人进来。正不知道是那个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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