嬷嬷

红楼梦 · 第三回 ·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

清代 : 曹雪芹
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,不是别人,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 号张如圭者。他本系此地人,革后家居,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,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,忽遇见雨村,故忙道喜。二人见了礼,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,雨村自是欢喜,忙忙的叙了两句,遂作别各自回家。冷子兴听得此言,便忙献计,令雨村央烦林如海,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。雨村领其意,作别回至馆中,忙寻邸报看真确了。 次日,面谋之如海。如海道:“天缘凑巧,因贱荆去世,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,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,因小女未曾大痊,故未及行。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,遇此机会,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。但请放心。弟已预为筹画至此,已修下荐书一封,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,方可稍尽弟之鄙诚,即有所费用之例,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,亦不劳尊兄多虑矣。”雨村一面打恭,谢不释口,一面又问:“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?只怕晚生草率,不敢骤然入都干渎。”如海笑道:“若论舍亲,与尊兄犹系同谱,乃荣公之孙: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,名赦,字恩侯,二内兄名政,字存周,现任工部员外郎,其为人谦恭厚道,大有祖父遗风,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,故弟方致书烦托。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,即弟亦不屑为矣。”雨村听了,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,于是又谢了林如海。如海乃说:“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,尊兄即同路而往,岂不两便?”雨村唯唯听命,心中十分得意。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,雨村一一领了。 那女学生黛玉,身体方愈,原不忍弃父而往,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,且兼如海说:“汝父年将半百,再无续室之意,且汝多病,年又极小,上无亲母教养,下无姊妹兄弟扶持,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,正好减我顾盼之忧,何反云不往?”黛玉听了,方洒泪拜别,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。雨村另有一只船,带两个小童,依附黛玉而行。 有日到了都中,进入神京,雨村先整了衣冠,带了小童,拿着宗侄的名帖,至荣府的门前投了。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,即忙请入相会。见雨村相貌魁伟,言语不俗,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,礼贤下士,济弱扶危,大有祖风;况又系妹丈致意,因此优待雨村,更又不同,便竭力内中协助,题奏之日,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,不上两个月,金陵应天府缺出,便谋补了此缺,拜辞了贾政,择日上任去了。不在话下。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,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。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,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。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,吃穿用度,已是不凡了,何况今至其家。因此步步留心,时时在意,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,多行一步路,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。自上了轿,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,其街市之繁华,人烟之阜盛,自与别处不同。又行了半日,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,三间兽头大门,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。正门却不开,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。正门之上有一匾,匾上大书“敕造宁国府”五个大字。黛玉想道: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。想着,又往西行,不多远,照样也是三间大门,方是荣国府了。却不进正门,只进了西边角门。那轿夫抬进去,走了一射之地,将转弯时,便歇下退出去了。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,赶上前来。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,复抬起轿子。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。众小厮退出,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,扶黛玉下轿。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,进了垂花门,两边是抄手游廊,当中是穿堂,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。转过插屏,小小的三间厅,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。正面五间上房,皆雕梁画栋,两边穿山游廊厢房,挂着各色鹦鹉,画眉等鸟雀。台矶之上,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,一见他们来了,便忙都笑迎上来,说:“刚才老太太还念呢,可巧就来了。”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,一面听得人回话:“林姑娘到了。” 黛玉方进入房时,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,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。方欲拜见时,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,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。当下地下侍立之人,无不掩面涕泣,黛玉也哭个不住。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,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。--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,贾赦贾政之母也。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:“这是你大舅母,这是你二舅母,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。”黛玉一一拜见过。贾母又说:“请姑娘们来。今日远客才来,可以不必上学去了。”众人答应了一声,便去了两个。 不一时,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,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。第一个肌肤微丰,合中身材,腮凝新荔,鼻腻鹅脂,温柔沉默,观之可亲。第二个削肩细腰,长挑身材,鸭蛋脸面,俊眼修眉,顾盼神飞,文彩精华,见之忘俗。第三个身量未足,形容尚小。其钗环裙袄,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。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,互相厮认过,大家归了坐。丫鬟们斟上茶来。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,如何请医服药,如何送死发丧。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,因说:“我这些儿女,所疼者独有你母,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,连面也不能一见,今见了你,我怎不伤心!”说着,搂了黛玉在怀,又呜咽起来。众人忙都宽慰解释,方略略止住。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,其举止言谈不俗,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,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,便知他有不足之症。因问:“常服何药,如何不急为疗治?”黛玉道:“我自来是如此,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,到今日未断,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,皆不见效。那一年我三岁时,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,说要化我去出家,我父母固是不从。他又说:既舍不得他,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。若要好时,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,除父母之外,凡有外姓亲友之人,一概不见,方可平安了此一世。’疯疯癫癫,说了这些不经之谈,也没人理他。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。”贾母道:“正好,我这里正配丸药呢。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。 一语未了,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,说:“我来迟了,不曾迎接远客!”黛玉纳罕道:“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,恭肃严整如此,这来者系谁,这样放诞无礼?”心下想时,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。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,彩绣辉煌,恍若神妃仙子: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,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,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,裙边系着豆绿宫绦,双衡比目玫瑰佩,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,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,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。一双丹凤三角眼,两弯柳叶吊梢眉,身量苗条,体格风骚,粉面含春威不露,丹唇未启笑先闻。黛玉连忙起身接见。贾母笑道:“你不认得他,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,南省俗谓作‘辣子’,你只叫他‘凤辣子’就是了。”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,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:“这是琏嫂子。”黛玉虽不识,也曾听见母亲说过,大舅贾赦之子贾琏,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,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,学名王熙凤。黛玉忙陪笑见礼,以“嫂”呼之。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,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,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,因笑道:“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,我今儿才算见了!况且这通身的气派,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,竟是个嫡亲的孙女,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。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,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!”说着,便用帕拭泪。贾母笑道:“我才好了,你倒来招我。你妹妹远路才来,身子又弱,也才劝住了,快再休提前话。”这熙凤听了,忙转悲为喜道:“正是呢!我一见了妹妹,一心都在他身上了,又是喜欢,又是伤心,竟忘记了老祖宗。该打,该打!”又忙携黛玉之手,问:“妹妹几岁了?可也上过学?现吃什么药?在这里不要想家,想要什么吃的,什么玩的,只管告诉我,丫头老婆们不好了,也只管告诉我。”一面又问婆子们:“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?带了几个人来?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,让他们去歇歇。” 说话时,已摆了茶果上来。熙凤亲为捧茶捧果。又见二舅母问他:“月钱放过了不曾?”熙凤道:“月钱已放完了。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,找了这半日,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,想是太太记错了?”王夫人道:“有没有,什么要紧。”因又说道:“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,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,可别忘了。”熙凤道:“这倒是我先料着了,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,我已预备下了,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。”王夫人一笑,点头不语。 当下茶果已撤,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。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,笑回道:“我带了外甥女过去,倒也便宜。”贾母笑道:“正是呢,你也去罢,不必过来了。”邢夫人答应了一声“是”字,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,大家送至穿堂前。出了垂花门,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车,邢夫人携了黛玉,坐在上面,众婆子们放下车帘,方命小厮们抬起,拉至宽处,方驾上驯骡,亦出了西角门,往东过荣府正门,便入一黑油大门中,至仪门前方下来。众小厮退出,方打起车帘,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,进入院中。黛玉度其房屋院宇,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。进入三层仪门,果见正房厢庑游廊,悉皆小巧别致,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,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。一时进入正室,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,邢夫人让黛玉坐了,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。一时人来回话说:“老爷说了:连日身上不好,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,暂且不忍相见。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,跟着老太太和舅母,即同家里一样。姊妹们虽拙,大家一处伴着,亦可以解些烦闷。或有委屈之处,只管说得,不要外道才是。’”黛玉忙站起来,一一听了。再坐一刻,便告辞。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,黛玉笑回道:“舅母爱惜赐饭,原不应辞,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,恐领了赐去不恭,异日再领,未为不可。望舅母容谅。”邢夫人听说,笑道:“这倒是了。”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,于是黛玉告辞。邢夫人送至仪门前,又嘱咐了众人几句,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。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,下了车。众嬷嬷引着,便往东转弯,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,向南大厅之后,仪门内大院落,上面五间大正房,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,四通八达,轩昂壮丽,比贾母处不同。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,一条大甬路,直接出大门的。进入堂屋中,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,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,是“荣禧堂”,后有一行小字:“某年月日,书赐荣国公贾源”,又有“万几宸翰之宝”。大紫檀雕螭案上,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,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,一边是金蜼ы彝,一边是玻璃{台皿}。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,又有一副对联,乃乌木联牌,镶着錾银的字迹,道是: 座上珠玑昭日月,堂前黼黻焕烟霞。下面一行小字,道是:“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”。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,亦不在这正室,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。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。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,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,石青金钱蟒引枕,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。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。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,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--觚内插着时鲜花卉,并茗碗痰盒等物。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,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,底下四副脚踏。椅之两边,也有一对高几,几上茗碗瓶花俱备。其余陈设,自不必细说。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,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,黛玉度其位次,便不上炕,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。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。黛玉一面吃茶,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,妆饰衣裙,举止行动,果亦与别家不同。 茶未吃了,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走来笑说道:“太太说,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。”老嬷嬷听了,于是又引黛玉出来,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。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,桌上磊着书籍茶具,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。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,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。见黛玉来了,便往东让。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。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,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,黛玉便向椅上坐了。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,他方挨王夫人坐了。王夫人因说:“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,再见罢。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: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,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,或是偶一顽笑,都有尽让的。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:我有一个孽根祸胎,是家里的‘混世魔王’,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,尚未回来,晚间你看见便知了。你只以后不要睬他,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。”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,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,乃衔玉而诞,顽劣异常,极恶读书,最喜在内帏厮混,外祖母又极溺爱,无人敢管。今见王夫人如此说,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。因陪笑道:“舅母说的,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?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,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,小名就唤宝玉,虽极憨顽,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。况我来了,自然只和姊妹同处,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,岂得去沾惹之理?”王夫人笑道:“你不知道原故:他与别人不同,自幼因老太太疼爱,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。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,他倒还安静些,纵然他没趣,不过出了二门,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,咕唧一会子就完了。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,他心里一乐,便生出多少事来。所以嘱咐你别睬他。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,一时有天无日,一时又疯疯傻傻,只休信他。”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。只见一个丫鬟来回:“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。”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,出了角门,是一条南北宽夹道。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,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,后有一半大门,小小一所房室。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:“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,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,少什么东西,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。”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,都垂手侍立。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,便是贾母的后院了。于是,进入后房门,已有多人在此伺候,见王夫人来了,方安设桌椅。贾珠之妻李氏捧饭,熙凤安箸,王夫人进羹。贾母正面榻上独坐,两边四张空椅,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,黛玉十分推让。贾母笑道:“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。你是客,原应如此坐的。”黛玉方告了座,坐了。贾母命王夫人坐了。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。迎春便坐右手第一,探春左第二,惜春右第二。旁边丫鬟执着拂尘,漱盂,巾帕。李,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。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,却连一声咳嗽不闻。寂然饭毕,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。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,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,过一时再吃茶,方不伤脾胃。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,不得不随的,少不得一一改过来,因而接了茶。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,黛玉也照样漱了口。盥手毕,又捧上茶来,这方是吃的茶。贾母便说:“你们去罢,让我们自在说话儿。”王夫人听了,忙起身,又说了两句闲话,方引凤,李二人去了。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。黛玉道:“只刚念了《四书》。”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。贾母道:“读的是什么书,不过是认得两个字,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!” 一语未了,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,丫鬟进来笑道:“宝玉来了!”黛玉心中正疑惑着:“这个宝玉,不知是怎生个惫{赖心}人物,懵懂顽童?--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。心中想着,忽见丫鬟话未报完,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: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,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,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,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,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,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。面若中秋之月,色如春晓之花,鬓若刀裁,眉如墨画,面如桃瓣,目若秋波。虽怒时而若笑,即瞋视而有情。项上金螭璎珞,又有一根五色丝绦,系着一块美玉。黛玉一见,便吃一大惊,心下想道:“好生奇怪,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,何等眼熟到如此!”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,贾母便命:“去见你娘来。”宝玉即转身去了。一时回来,再看,已换了冠带: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,都结成小辫,红丝结束,共攒至顶中胎发,总编一根大辫,黑亮如漆,从顶至梢,一串四颗大珠,用金八宝坠角,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,仍旧带着项圈,宝玉,寄名锁,护身符等物,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,锦边弹墨袜,厚底大红鞋。越显得面如敷粉,唇若施脂,转盼多情,语言常笑。天然一段风骚,全在眉梢;平生万种情思,悉堆眼角。看其外貌最是极好,却难知其底细。后人有《西江月》二词,批宝玉极恰,其词曰: 无故寻愁觅恨,有时似傻如狂。纵然生得好皮囊,腹内原来草莽。 潦倒不通世务,愚顽怕读文章。行为偏僻性乖张,那管世人诽谤! 富贵不知乐业,贫穷难耐凄凉。可怜辜负好韶光,于国于家无望。 天下无能第一,古今不肖无双。寄言纨绔与膏粱:莫效此儿形状! 贾母因笑道:“外客未见,就脱了衣裳,还不去见你妹妹!”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,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,忙来作揖。厮见毕归坐,细看形容,与众各别: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,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。态生两靥之愁,娇袭一身之病。泪光点点,娇喘微微。闲静时如姣花照水,行动处似弱柳扶风。心较比干多一窍,病如西子胜三分。宝玉看罢,因笑道:“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。”贾母笑道:“可又是胡说,你又何曾见过他?”宝玉笑道:“虽然未曾见过他,然我看着面善,心里就算是旧相识,今日只作远别重逢,亦未为不可。”贾母笑道:“更好,更好,若如此,更相和睦了。”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,又细细打量一番,因问:“妹妹可曾读书?”黛玉道:“不曾读,只上了一年学,些须认得几个字。”宝玉又道:“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?”黛玉便说了名。宝玉又问表字。黛玉道:“无字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送妹妹一妙字,莫若‘颦颦’二字极妙。”探春便问何出。宝玉道:“《古今人物通考》上说:‘西方有石名黛,可代画眉之墨。’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,用取这两个字,岂不两妙!”探春笑道:“只恐又是你的杜撰。”宝玉笑道:“除《四书》外,杜撰的太多,偏只我是杜撰不成?”又问黛玉:“可也有玉没有?”众人不解其语,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,故问我有也无,因答道:“我没有那个。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,岂能人人有的。”宝玉听了,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,摘下那玉,就狠命摔去,骂道:“什么罕物,连人之高低不择,还说‘通灵’不‘通灵’呢!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!”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。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:“孽障!你生气,要打骂人容易,何苦摔那命根子!”宝玉满面泪痕泣道:“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,单我有,我说没趣,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,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。”贾母忙哄他道:“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,因你姑妈去世时,舍不得你妹妹,无法处,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:一则全殉葬之礼,尽你妹妹之孝心;二则你姑妈之灵,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。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,不便自己夸张之意。你如今怎比得他?还不好生慎重带上,仔细你娘知道了。”说着,便向丫鬟手中接来,亲与他带上。宝玉听如此说,想一想大有情理,也就不生别论了。 当下,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。贾母说:“今将宝玉挪出来,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,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。等过了残冬,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,另作一番安置罢。”宝玉道:“好祖宗,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,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。”贾母想了一想说:“也罢了。”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,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。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,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。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: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,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,亦是自幼随身的,名唤作雪雁。贾母见雪雁甚小,一团孩气,王嬷嬷又极老,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,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,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。外亦如迎春等例,每人除自幼乳母外,另有四个教引嬷嬷,除贴身掌管钗钏褕沐两个丫鬟外,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。当下,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。宝玉之乳母李嬷嬷,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,陪侍在外面大床上。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,本名珍珠。贾母因溺爱宝玉,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,素喜袭人心地纯良,克尽职任,遂与了宝玉。宝玉因知他本姓花,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“花气袭人”之句,遂回明贾母,更名袭人。这袭人亦有些痴处:伏侍贾母时,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;如今服侍宝玉,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。只因宝玉性情乖僻,每每规谏宝玉,心中着实忧郁。 是晚,宝玉李嬷嬷已睡了,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,他自卸了妆,悄悄进来,笑问:“姑娘怎么还不安息?”黛玉忙让:“姐姐请坐。”袭人在床沿上坐了。鹦哥笑道:“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,自己淌眼抹泪的说:‘今儿才来,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,倘或摔坏了那玉,岂不是因我之过!’因此便伤心,我好容易劝好了。”袭人道:“姑娘快休如此,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!若为他这种行止,你多心伤感,只怕你伤感不了呢。快别多心!”黛玉道:“姐姐们说的,我记着就是了。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?上面还有字迹?”袭人道:“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,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,听得说,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。等我拿来你看便知。”黛玉忙止道:“罢了,此刻夜深,明日再看也不迟。”大家又叙了一回,方才安歇。 次日起来,省过贾母,因往王夫人处来,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,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。黛玉虽不知原委,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,倚财仗势,打死人命,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。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,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,意欲唤取进京之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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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楼梦 · 第四十五回 ·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

清代 : 曹雪芹
话说凤姐儿正抚恤平儿,忽见众姊妹进来,忙让坐了,平儿斟上茶来。凤姐儿笑道:“今儿来的这么齐,倒像下贴子请了来的。”探春笑道:“我们有两件事:一件是我的,一件是四妹妹的,还夹着老太太的话。”凤姐儿笑道:“有什么事,这么要紧?”探春笑道:“我们起了个诗社,头一社就不齐全,众人脸软,所以就乱了。我想必得你去作个监社御史,铁面无私才好。再四妹妹为画园子,用的东西这般那般不全,回了老太太,老太太说:‘只怕后头楼底下还有当年剩下的,找一找,若有呢拿出来,若没有,叫人买去。’”凤姐笑道:“我又不会作什么湿的干的,要我吃东西去不成?”探春道:“你虽不会作,也不要你作。你只监察着我们里头有偷安怠惰的,该怎么样罚他就是了。”凤姐儿笑道:“你们别哄我,我猜着了,那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!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。你们弄什么社,必是要轮流作东道的。你们的月钱不够花了,想出这个法子来拗了我去,好和我要钱。可是这个主意?”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。李纨笑道:“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。”凤姐儿笑道:“亏你是个大嫂子呢!把姑娘们原交给你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,他们不好,你要劝。这会子他们起诗社,能用几个钱,你就不管了?老太太,太太罢了,原是老封君。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,比我们多两倍银子。老太太、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,可怜,不够用,又有个小子,足的又添了十两,和老太太,太太平等。又给你园子地,各人取租子。年终分年例,你又是上上分儿。你娘儿们,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,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。一年通共算起来,也有四五百银子。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,能几 年的限?他们各人出了阁,难道还要你赔不成?这会子你怕花钱,调唆他们来闹我,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枯海干,我还通不知道呢!” 李纨笑道:“你们听听,我说了一句,他就疯了,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。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,出了嫁又是这样,他还是这么着;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,作个小子,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!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!昨儿还打平儿呢,亏你伸的出手来!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?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报不平儿。忖夺了半日,好容易‘狗长尾巴尖儿’的好日子,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,因此没来,究竟气还未平。你今儿又招我来了。给平儿拾鞋也不要,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。”说的众人都笑了。凤姐儿忙笑道:“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,这脸子竟是为平儿来报仇的。竟不承望平儿有你这一位仗腰子的人。早知道,便有鬼拉着我的手打他,我也不打了。平姑娘,过来!我当着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,担待我酒后无德罢。”说着,众人又都笑起来了。李纨笑问平儿道:“如何?我说必定要给你争争气才罢。”平儿笑道:“虽如此,奶奶们取笑,我禁不起。”李纨道:“什么禁不起,有我呢。快拿了钥匙叫你主子开了楼房找东西去。” 凤姐儿笑道:“好嫂子,你且同他们回园子里去。才要把这米帐合算一算,那边大太太又打发人来叫,又不知有什么话说,须得过去走一趟。还有年下你们添补的衣服,还没打点给他们做去。”李纨笑道:“这些事我都不管,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着去,省得这些姑娘小姐闹我。”凤姐儿忙笑道:“好嫂子,赏我一点空儿。你是最疼我的,怎么今儿为平儿就不疼我了?往常你还劝我说,事情虽多,也该保养身子,捡点着偷空儿歇歇,你今儿反倒逼我的命了。况且误了别人的年下衣裳无碍,他姊妹们的若误了,却是你的责任,老太太岂不怪你不管闲事,这一句现成的话也不说?我宁可自己落不是,岂敢带累你呢。”李纨笑道:“你们听听,说的好不好?把他会说话的!我且问你,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?”凤姐儿笑道:“这是什么话,我不入社花几个钱,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,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?明儿一早就到任,下马拜了印,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作会社东道。过后几天,我又不作诗作文,只不过是个俗人罢了。‘监察’也罢,不‘监察’也罢,有了钱了,你们还撵出我来!”说的众人又都笑起来。凤姐儿道:“过会子我开了楼房,凡有这些东西都叫人搬出来你们看,若使得,留着使,若少什么,照你们单子,我叫人替你们买去就是了。画绢我就裁出来。那图样没有在太太跟前,还在那边珍大爷那里呢。说给你们,别碰钉子去。我打发人取了来,一并叫人连绢交给相公们矾去,如何?”李纨点首笑道:“这难为你,果然这样还罢了。既如此,咱们家去罢,等着他不送了去再来闹他。”说着,便带了他姊妹就走。凤姐儿道:“这些事再没两个人,都是宝玉生出来的。”李纨听了,忙回身笑道:“正是为宝玉来,反忘了他。头一社是他误了。我们脸软,你说该怎么罚他?”凤姐想了一想,说道:“没有别的法子,只叫他把你们各人屋子里的地罚他扫一遍才好。”众人都笑道:“这话不差。” 说着才要回去,只见一个小丫头扶了赖嬷嬷进来。凤姐儿等忙站起来,笑道:“大娘坐。”又都向他道喜。赖嬷嬷向炕沿上坐了,笑道:“我也喜,主子们也喜。若不是主子们的恩典,我们这喜从何来?昨儿奶奶又打发彩哥儿赏东西,我孙子在门上朝上磕了头了。”李纨笑道:“多早晚上任去?”赖嬷嬷叹道:“我那里管他们,由他们去罢!前儿在家里给我磕头,我没好话,我说:‘哥哥儿,你别说你是官儿了,横行霸道的!你今年活了三十岁,虽然是人家的奴才,一落娘胎胞,主子恩典,放你出来,上托着主子的洪福,下托着你老子娘,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,也是丫头,老婆,奶子捧凤凰似的,长了这么大。你那里知道那‘奴才’两字是怎么写的!只知道享福,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,熬了两三辈子,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。从小儿三灾八难,花的银子也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。到二十岁上,又蒙主子的恩典,许你捐个前程在身上。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?你一个奴才秧子,仔细折了福!如今乐了十年,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,求了主子,又选了出来。州县官儿虽小,事情却大,为那一州的州官,就是那一方的父母。你不安分守己,尽忠报国,孝敬主子,只怕天也不容你。”李纨凤姐儿都笑道:“你也多虑。我们看他也就好了。先那几年还进来了两次,这有好几年没来了,年下生日,只见他的名字就罢了。前儿给老太太,太太磕头来,在老太太那院里,见他又穿着新官的服色,倒发的威武了,比先时也胖了。他这一得了官,正该你乐呢,反倒愁起这些来!他不好,还有他父亲呢,你只受用你的就完了。闲了坐个轿子进来,和老太太斗一日牌,说一天话儿,谁好意思的委屈了你。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厅,谁不敬你,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。” 平儿斟上茶来,赖嬷嬷忙站起来接了,笑道:“姑娘不管叫那个孩子倒来罢了,又折受我。”说着,一面吃茶,一面又道:“奶奶不知道。这些小孩子们全要管的严。饶这么严,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。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,不知道的,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,连主子名声也不好。恨的我没法儿,常把他老子叫来骂一顿,才好些。”因又指宝玉道:“不怕你嫌我,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,老太太护在头里。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,谁没看见的。老爷小时,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。还有那大老爷,虽然淘气,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,也是天天打。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,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,说声恼了,什么儿子,竟是审贼!如今我眼里看着,耳朵里听着,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,只是管的到三不着两的。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,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?你心里明白,喜欢我说,不明白,嘴里不好意思,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。” 正说着,只见赖大家的来了,接着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都进来回事情。凤姐儿笑道:“媳妇来接婆婆来了。”赖大家的笑道:“不是接他老人家,倒是打听打听奶奶姑娘们赏脸不赏脸?”赖嬷嬷听了,笑道:“可是我糊涂了,正经说的话且不说,且说陈谷子烂芝麻的混捣熟。因为我们小子选了出来,众亲友要给他贺喜,少不得家里摆个酒。我想,摆一日酒,请这个也不是,请那个也不是。又想了一想,托主子洪福,想不到的这样荣耀,就倾了家,我也是愿意的。因此吩咐他老子连摆三日酒:头一日,在我们破花园子里摆几席酒,一台戏,请老太太,太太们,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,外头大厅上一台戏,摆几席酒,请老爷们,爷们去增增光;第二日再请亲友,第三日再把我们两府里的伴儿请一请。热闹三天,也是托着主子的洪福一场,光辉光辉。”李纨凤姐儿都笑道:“多早晚的日子?我们必去,只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定不得。”赖大家的忙道:“择了十四的日子,只看我们奶奶的老脸罢了。”凤姐笑道:“别人不知道,我是一定去的。先说下,我是没有贺礼的,也不知道放赏,吃完了一走,可别笑话。”赖大家的笑道:“奶奶说那里话?奶奶要赏,赏我们三二万银子就有了。”赖嬷嬷笑道:“我才去请老太太,老太太也说去,可算我这脸还好。”说毕又叮咛了一回,方起身要走,因看见周瑞家的,便想起一事来,因说道:“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,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,撵了他不用?”凤姐儿听了,笑道:“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,事情多也忘了。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,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小子,叫他各人去罢。” 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。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。赖嬷嬷忙道:“什么事?说给我评评。”凤姐儿道:“前日我生日,里头还没吃酒,他小子先醉了。老娘那边送了礼来,他不说在外头张罗,他倒坐着骂人,礼也不送进来。两个女人进来了,他才带着小幺们往里抬。小幺们倒好,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,撒了一院子馒头。人去了,打发彩明去说他,他倒骂了彩明一顿。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,不撵了作什么!”赖嬷嬷笑道:“我当什么事情,原来为这个。奶奶听我说:他有不是,打他骂他,使他改过,撵了去断乎使不得。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,他现是太太的陪房。奶奶只顾撵了他,太太脸上不好看。依我说,奶奶教导他几板子,以戒下次,仍旧留着才是。不看他娘,也看太太。”凤姐儿听说,便向赖大家的说道:“既这样,打他四十棍,以后不许他吃酒。”赖大家的答应了。周瑞家的磕头起来,又要与赖嬷嬷磕头,赖大家的拉着方罢。然后他三人去了,李纨等也就回园中来。 至晚,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出来,送至园中。宝钗等选了一回,各色东西可用的只有一半,将那一半又开了单子,与凤姐儿去照样置买,不必细说。 一日,外面矾了绢,起了稿子进来。宝玉每日便在惜春这里帮忙。探春,李纨,迎春,宝钗等也多往那里闲坐,一则观画,二则便于会面。宝钗因见天气凉爽,夜复渐长,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。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,不免又承色陪坐闲话半时,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,故日间不大得闲,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。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,必犯嗽疾,今秋又遇贾母高兴,多游玩了两次,未免过劳了神,近日又复嗽起来,觉得比往常又重,所以总不出门,只在自己房中将养。有时闷了,又盼个姊妹来说些闲话排遣,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,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。众人都体谅他病中,且素日形体娇弱,禁不得一些委屈,所以他接待不周,礼数粗忽,也都不苛责。 这日宝钗来望他,因说起这病症来。宝钗道:“这里走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,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,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,治好了岂不好?每年间闹一春一夏,又不老又不小,成什么?不是个常法。”黛玉道:“不中用。我知道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。且别说病,只论好的日子我是怎么形景,就可知了。”宝钗点头道:“可正是这话。古人说‘食谷者生’,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,也不是好事。”黛玉叹道:“‘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’,也不是人力可强的。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。”说话之间,已咳嗽了两三次。宝钗道:“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,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。虽说益气补神,也不宜太热。依我说,先以平肝健胃为要,肝火一平,不能克土,胃气无病,饮食就可以养人了。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,冰糖五钱,用银铫子熬出粥来,若吃惯了,比药还强,最是滋阴补气的。” 黛玉叹道:“你素日待人,固然是极好的,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,只当你心里藏奸。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,又劝我那些好话,竟大感激你。往日竟是我错了,实在误到如今。细细算来,我母亲去世的早,又无姊妹兄弟,我长了今年十五岁,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。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,我往日见他赞你,我还不受用,昨儿我亲自经过,才知道了。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,我再不轻放过你的,你竟不介意,反劝我那些话,可知我竟自误了。若不是从前日看出来,今日这话,再不对你说。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,虽然燕窝易得,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,每年犯这个病,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。请大夫,熬药,人参肉桂,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,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,老太太、太太、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,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,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。你看这里这些人,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,他们尚虎视耽耽,背地里言三语四的,何况于我?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,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,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。如今我还不知进退,何苦叫他们咒我?”宝钗道:“这样说,我也是和你一样。”黛玉道:“你如何比我?你又有母亲,又有哥哥,这里又有买卖地土,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。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,白住了这里,一应大小事情,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,要走就走了。我是一无所有,吃穿用度,一草一纸,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,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。”宝钗笑道:“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,如今也愁不到这里。”黛玉听了,不觉红了脸,笑道:“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,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听,你反拿我取笑儿。”宝钗笑道:“虽是取笑儿,却也是真话。你放心,我在这里一日,我与你消遣一日。你有什么委屈烦难,只管告诉我,我能解的,自然替你解一日。我虽有个哥哥,你也是知道的,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。咱们也算同病相怜。你也是个明白人,何必作‘司马牛之叹’?你才说的也是,多一事不如省一事。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,只怕我们家里还有,与你送几两,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,又便宜,又不惊师动众的。”黛玉忙笑道:“东西事小,难得你多情如此。”宝钗道:“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!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。只怕你烦了,我且去了。”黛玉道:“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。”宝钗答应着便去了,不在话下。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,仍歪在床上,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,淅淅沥沥下起雨来。秋霖脉脉,阴晴不定,那天渐渐的黄昏,且阴的沉黑,兼着那雨滴竹梢,更觉凄凉。知宝钗不能来,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,却是《乐府杂稿》,有《秋闺怨》《别离怨》等词。黛玉不觉心有所感,亦不禁发于章句,遂成《代别离》一首,拟《春江花月夜》之格,乃名其词曰《秋窗风雨夕》。其词曰: 秋花惨淡秋草黄,耿耿秋灯秋夜长。 已觉秋窗秋不尽,那堪风雨助凄凉! 助秋风雨来何速!惊破秋窗秋梦绿。 抱得秋情不忍眠,自向秋屏移泪烛。 泪烛摇摇爇短檠,牵愁照恨动离情。 谁家秋院无风入?何处秋窗无雨声? 罗衾不奈秋风力,残漏声催秋雨急。 连宵脉脉复飕飕,灯前似伴离人泣。 寒烟小院转萧条,疏竹虚窗时滴沥。 不知风雨几时休,已教泪洒窗纱湿。 吟罢搁笔,方要安寝,丫鬟报说:“宝二爷来了。”一语未完,只见宝玉头上带着大箬笠,身上披着蓑衣。黛玉不觉笑了:“那里来的渔翁!”宝玉忙问:“今儿好些?吃了药没有?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?”一面说,一面摘了笠,脱了蓑衣,忙一手举起灯来,一手遮住灯光,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,觑着眼细瞧了一瞧,笑道:“今儿气色好了些。” 黛玉看脱了蓑衣,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,系着绿汗巾子,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,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,靸著蝴蝶落花鞋。黛玉问道:“上头怕雨,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?也倒干净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这一套是全的。有一双棠木屐,才穿了来,脱在廊檐上了。”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,十分细致轻巧,因说道:“是什么草编的?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。”宝玉道:“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。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。你喜欢这个,我也弄一套来送你。别的都罢了,惟有这斗笠有趣,竟是活的。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,冬天下雪,带上帽子,就把竹信子抽了,去下顶子来,只剩了这圈子。下雪时男女都戴得,我送你一顶,冬天下雪戴。”黛玉笑道:“我不要他。戴上那个,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。”及说了出来,方想起话未忖夺,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,后悔不及,羞的脸飞红,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。 宝玉却不留心,因见案上有诗,遂拿起来看了一遍,又不禁叫好。黛玉听了,忙起来夺在手内,向灯上烧了。宝玉笑道:“我已背熟了,烧也无碍。”黛玉道:“我也好了许多,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,下雨还来。这会子夜深了,我也要歇着,你且请回去,明儿再来。”宝玉听说,回手向怀中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,瞧了一瞧,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,忙又揣了,说道:“原该歇了,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。”说着,披蓑戴笠出去了,又翻身进来问道:“你想什么吃,告诉我,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,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?”黛玉笑道:“等我夜里想着了,明儿早起告诉你。你听雨越发紧了,快去罢。可有人跟着没有?”有两个婆子答应:“有人,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。”黛玉笑道:“这个天点灯笼?”宝玉道:“不相干,是明瓦的,不怕雨。”黛玉听说,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,命点一支小蜡来,递与宝玉,道:“这个又比那个亮,正是雨里点的。”宝玉道:“我也有这么一个,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,所以没点来。”黛玉道:“跌了灯值钱,跌了人值钱?你又穿不惯木屐子。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。这个又轻巧又亮,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,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,岂不好?明儿再送来。就失了手也有限的,怎么忽然又变出这‘剖腹藏珠’的脾气来!”宝玉听说,连忙接了过来,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,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。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,宝玉扶着他的肩,一径去了。 就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,也打着伞提着灯,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,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。说:“这比买的强。姑娘说了:姑娘先吃着,完了再送来。”黛玉道:“回去说‘费心’。”命他外头坐了吃茶。婆子笑道:“不吃茶了,我还有事呢。”黛玉笑道:“我也知道你们忙。如今天又凉,夜又长,越发该会个夜局,痛赌两场了。”婆子笑道:“不瞒姑娘说,今年我大沾光儿了。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,误了更也不好,不如会个夜局,又坐了更,又解闷儿。今儿又是我的头家,如今园门关了,就该上场了。”黛玉听说笑道:“难为你。误了你发财,冒雨送来。”命人给他几百钱,打些酒吃,避避雨气。那婆子笑道:“又破费姑娘赏酒吃。”说着,磕了一个头,外面接了钱,打伞去了。 紫鹃收起燕窝,然后移灯下帘,伏侍黛玉睡下。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,一时又羡他有母兄,一面又想宝玉虽素习和睦,终有嫌疑。又听见窗外竹梢焦叶之上,雨声淅沥,清寒透幕,不觉又滴下泪来。直到四更将阑,方渐渐的睡了。暂且无话。要知端的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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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楼梦 · 第五十一回 ·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

清代 : 曹雪芹
众人闻得宝琴将素习所经过各省内的古迹为题,作了十首怀古绝句,内隐十物,皆说这自然新巧。都争着看时,只见写道是: 赤壁怀古其一 赤壁沉埋水不流,徒留名姓载空舟。 喧阗一炬悲风冷,无限英魂在内游。 交趾怀古其二 铜铸金镛振纪纲,声传海外播戎羌。 马援自是功劳大,铁笛无烦说子房。 钟山怀古其三 名利何曾伴汝身,无端被诏出凡尘。 牵连大抵难休绝,莫怨他人嘲笑频。 淮阴怀古其四 壮士须防恶犬欺,三齐位定盖棺时。 寄言世俗休轻鄙,一饭之恩死也知。 广陵怀古其五 蝉噪鸦栖转眼过,隋堤风景近如何。 只缘占得风流号,惹得纷纷口舌多。 桃叶渡怀古其六 衰草闲花映浅池,桃枝桃叶总分离。 六朝梁栋多如许,小照空悬壁上题。 青冢怀古其七 黑水茫茫咽不流,冰弦拨尽曲中愁。 汉家制度诚堪叹,樗栎应惭万古羞。 马嵬怀古其八 寂寞脂痕渍汗光,温柔一旦付东洋。 只因遗得风流迹,此日衣衾尚有香。 蒲东寺怀古其九 小红骨践最身轻,私掖偷携强撮成。 虽被夫人时吊起,已经勾引彼同行。 梅花观怀古其十 不在梅边在柳边,个中谁拾画婵娟。 团圆莫忆春香到,一别西风又一年。众人看了,都称奇道妙。宝钗先说道:“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,后二首却无考,我们也不大懂得,不如另作两首为是。”黛玉忙拦道:“这宝姐姐也忒‘胶柱鼓瑟’,矫揉造作了。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,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,不知底里,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?那三岁孩子也知道,何况咱们?”探春便道:“这话正是了。”李纨又道:“况且他原是到过这个地方的。这两件事虽无考,古往今来,以讹传讹,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这古迹来以愚人。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,单是关夫子的坟,倒见了三四处。关夫子一生事业,皆是有据的,如何又有许多的坟?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,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,也是有的。及至看《广舆记》上,不止关夫子的坟多,自古来有些名望的人,坟就不少,无考的古迹更多。如今这两首虽无考,凡说书唱戏,甚至于求的签上皆有注批,老小男女,俗语口头,人人皆知皆说的。况且又并不是看了‘西厢’‘牡丹’的词曲,怕看了邪书。这竟无妨,只管留着。”宝钗听说,方罢了。大家猜了一回,皆不是。 冬日天短,不觉又是前头吃晚饭之时,一齐前来吃饭。因有人回王夫人说:“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进来说,他母亲病重了,想他女儿。他来求恩典,接袭人家去走走。”王夫人听了,便道:“人家母女一场,岂有不许他去的。”一面就叫了凤姐儿来,告诉了凤姐儿,命酌量去办理。 凤姐儿答应了,回至房中,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原故。又吩咐周瑞家的:“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,你两个人,再带两个小丫头子,跟了袭人去。外头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。要一辆大车,你们带着坐,要一辆小车,给丫头们坐。”周瑞家的答应了,才要去,凤姐儿又道:“那袭人是个省事的,你告诉他说我的话: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服,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,包袱也要好好的,手炉也要拿好的。临走时,叫他先来我瞧瞧。”周瑞家的答应去了。 半日,果见袭人穿戴来了,两个丫头与周瑞家的拿着手炉与衣包。凤姐儿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,倒华丽,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,葱绿盘金彩绣绵裙,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。凤姐儿笑道:“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,赏了你倒是好的,但只这褂子太素了些,如今穿着也冷,你该穿一件大毛的。”袭人笑道:“太太就只给了这灰鼠的,还有一件银鼠的。说赶年下再给大毛的,还没有得呢。”凤姐儿笑道:“我倒有一件大毛的,我嫌凤毛儿出不好了,正要改去。也罢,先给你穿去罢。等年下太太给作的时节我再作罢,只当你还我一样。”众人都笑道:“奶奶惯会说这话。成年家大手大脚的替太太不知背地里赔垫了多少东西,真真的赔的是说不出来,那里又和太太算去?偏这会子又说这小气话取笑儿。”凤姐儿笑道:“太太那里想的到这些?究竟这又不是正经事,再不照管,也是大家的体面。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,把众人打扮体统了,宁可我得个好名也罢了。一个一像‘烧糊了的卷子’似的,人先笑话我当家倒把人弄出个花子来。”众人听了,都叹说:“谁似奶奶这样圣明!在上体贴太太,在下又疼顾下人。”一面说,一面只见凤姐儿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,与了袭人。又看包袱,只得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,里面只包着两件半旧棉袄与皮褂。凤姐儿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的包袱拿出来,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。 平儿走去拿了出来,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,一件是大红羽纱的。袭人道:“一件就当不起了。”平儿笑道:“你拿这猩猩毡的。把这件顺手拿将出来,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。昨儿那么大雪,人人都是有的,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,十来件大红衣裳,映着大雪好不齐整。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,越发显的拱肩缩背,好不可怜见的。如今把这件给他罢。”凤姐儿笑道:“我的东西,他私自就要给人。我一个还花不够,再添上你提着,更好了!’众人笑道:“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,疼爱下人。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,只以东西为事,不顾下人的,姑娘那里还敢这样了。”凤姐儿笑道:“所以知道我的心的,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。”说着,又嘱咐袭人道:“你妈若好了就罢,若不中用了,只管住下,打发人来回我,我再另打发人给你送铺盖去。可别使人家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。”又吩咐周瑞家的道:“你们自然也知道这里的规矩的,也不用我嘱咐了。”周瑞家的答应:“都知道。我们这去到那里,总叫他们的人回避。若住下,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。”说着,跟了袭人出去,又吩咐预备灯笼,遂坐车往花自芳家来,不在话下。 这里凤姐又将怡红院的嬷嬷唤了两个来,吩咐道:“袭人只怕不来家,你们素日知道那大丫头们,那两个知好歹,派出来在宝玉屋里上夜。你们也好生照管着,别由着宝玉胡闹。”两个嬷嬷去了,一时来回说:“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里,我们四个人原是轮流着带管上夜的。”凤姐儿听了,点头道:“晚上催他早睡,早上催他早起。”老嬷嬷们答应了,自回园去。一时果有周瑞家的带了信回凤姐儿说:“袭人之母业已停床,不能回来。”凤姐儿回明了王夫人,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取他的铺盖妆奁。 宝玉看着晴雯麝月二人打点妥当,送去之后,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,脱换过裙袄。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。麝月笑道:“你今儿别装小姐了,我劝你也动一动儿。”晴雯道:“等你们都去尽了,我再动不迟。有你们一日,我且受用一日。”麝月笑道:“好姐姐,我铺床,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,上头的划子划上,你的身量比我高些。”说着,便去与宝玉铺床。晴雯嗐了一声,笑道:“人家才坐暖和了,你就来闹。”此时宝玉正坐着纳闷,想袭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,忽听见晴雯如此说,便自己起身出去,放下镜套,划上消息,进来笑道:“你们暖和罢,都完了。”晴雯笑道:“终久暖和不成的,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。”麝月道:“这难为你想着!他素日又不要汤婆子,咱们那熏笼上暖和,比不得那屋里炕冷,今儿可以不用。”宝玉笑道:“这个话,你们两个都在那上头睡了,我这外边没个人,我怪怕的,一夜也睡不着。”晴雯道:“我是在这里。麝月往他外边睡去。”说话之间,天已二更,麝月早已放下帘幔,移灯炷香,伏侍宝玉卧下,二人方睡。 晴雯自在熏笼上,麝月便在暖阁外边。至三更以后,宝玉睡梦之中,便叫袭人。叫了两声,无人答应,自己醒了,方想起袭人不在家,自己也好笑起来。晴雯已醒,因笑唤麝月道:“连我都醒了,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,真是个挺死尸的。”麝月翻身打个哈气笑道:“他叫袭人,与我什么相干!”因问作什么。宝玉要吃茶,麝月忙起来,单穿红绸小棉袄儿。宝玉道:“披上我的袄儿再去,仔细冷着。”麝月听说,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满襟暖袄披上,下去向盆内洗手,先倒了一钟温水,拿了大漱盂,宝玉漱了一口,然后才向茶格上取了茶碗,先用温水■一■,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,递与宝玉吃了;自己也漱了一漱,吃了半碗。晴雯笑道:“好妹子,也赏我一口儿。”麝月笑道:“越发上脸儿了!”晴雯道:“好妹妹,明儿晚上你别动,我伏侍你一夜,如何?”麝月听说,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,倒了半碗茶与他吃过。麝月笑道:“你们两个别睡,说着话儿,我出去走走回来。”晴雯笑道:“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。”宝玉道:“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,我们说话,你只管去。”一面说,一面便嗽了两声。 麝月便开了后门,揭起毡帘一看,果然好月色。晴雯等他出去,便欲唬他玩耍。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,不畏寒冷,也不披衣,只穿着小袄,便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,随后出来。宝玉笑劝道:“看冻着,不是顽的。”晴雯只摆手,随后出了房门。只见月光如水,忽然一阵微风,只觉侵肌透骨,不禁毛骨森然。心下自思道:“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,这一冷果然利害。”一面正要唬麝月,只听宝玉高声在内道:“晴雯出去了!”晴雯忙回身进来,笑道:“那里就唬死了他?偏你惯会这蝎蝎螫螫老婆汉像的!”宝玉笑道:“倒不为唬坏了他,头一则你冻着也不好,二则他不防,不免一喊,倘或唬醒了别人,不说咱们是顽意,倒反说袭人才去了一夜,你们就见神见鬼的。你来把我的这边被掖一掖。”晴雯听说,便上来掖了掖,伸手进去渥一渥时,宝玉笑道:“好冷手!我说看冻着。”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,用手摸了一摸,也觉冰冷。宝玉道:“快进被来渥渥罢。”一语未了,只听咯噔的一声门响,麝月慌慌张张的笑了进来,说道:“吓了我一跳好的。黑影子里,山子石后头,只见一个人蹲着。我才要叫喊,原来是那个大锦鸡,见了人一飞,飞到亮处来,我才看真了。若冒冒失失一嚷,倒闹起人来。”一面说,一面洗手,又笑道:“晴雯出去我怎么不见?一定是要唬我去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这不是他,在这里渥呢!我若不叫的快,可是倒唬一跳。”晴雯笑道:“也不用我唬去,这小蹄子已经自怪自惊的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了。麝月道:“你就这么‘跑解马’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?”宝玉笑道:“可不就这么去了。”麝月道:“你死不拣好日子!你出去站一站,把皮不冻破了你的。”说着,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,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,拈了两块素香放上,仍旧罩了,至屏后重剔了灯,方才睡下。 晴雯因方才一冷,如今又一暖,不觉打了两个喷嚏。宝玉叹道:“如何?到底伤了风了。”麝月笑道:“他早起就嚷不受用,一日也没吃饭。他这会还不保养些,还要捉弄人。明儿病了,叫他自作自受。”宝玉问:“头上可热?”晴雯嗽了两声,说道:“不相干,那里这么娇嫩起来了。”说着,只听外间房中十锦格上的自鸣钟当当两声,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,因说道:“姑娘们睡罢,明儿再说罢。”宝玉方悄悄的笑道:“咱们别说话了,又惹他们说话。”说着,方大家睡了。 至次日起来,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,懒怠动弹。宝玉道:“快不要声张!太太知道,又叫你搬了家去养息。家去虽好,到底冷些,不如在这里。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,我叫人请了大夫,悄悄的从后门来瞧瞧就是了。”晴雯道:“虽如此说,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,不然一时大夫来了,人问起来,怎么说呢?”宝玉听了有理,便唤一个老嬷嬷吩咐道:“你回大奶奶去,就说晴雯白冷着了些,不是什么大病。袭人又不在家,他若家去养病,这里更没有人了。传一个大夫,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,别回太太罢了。”老嬷嬷去了半日,来回说:“大奶奶知道了,说两剂药吃好了便罢,若不好时,还是出去为是。如今时气不好,恐沾带了别人事小,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。”晴雯睡在暖阁里,只管咳嗽,听了这话,气的喊道:“我那里就害瘟病了,只怕过了人!我离了这里,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。”说着,便真要起来。宝玉忙按他,笑道:“别生气,这原是他的责任,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,白说一句。你素习好生气,如今肝火自然盛了。” 正说时,人回大夫来了。宝玉便走过来,避在书架之后。只见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嬷嬷带了一个大夫进来。这里的丫鬟都回避了,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,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。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,足有三寸长,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,便忙回过头来。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。那大夫方诊了一回脉,起身到外间,向嬷嬷们说道:“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,近日时气不好,竟算是个小伤寒。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,风寒也不大,不过是血气原弱,偶然沾带了些,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。”说着,便又随婆子们出去。 彼时,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鬟回避,那大夫只见了园中的景致,并不曾见一女子。一时出了园门,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,开了药方。老嬷嬷道:“你老且别去,我们小爷罗唆,恐怕还有话说。”大夫忙道:“方才不是小姐,是位爷不成?那屋子竟是绣房一样,又是放下幔子来的,如何是位爷呢?”老嬷嬷悄悄笑道:“我的老爷,怪道小厮们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大夫来了,真不知我们家的事。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,那人是他屋里的丫头,倒是个大姐,那里的小姐?若是小姐的绣房,小姐病了,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?”说着,拿了药方进去。 宝玉看时,上面有紫苏,桔梗,防风,荆芥等药,后面又有枳实,麻黄。宝玉道:“该死,该死,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的治,如何使得!凭他有什么内滞,这枳实、麻黄如何禁得。谁请了来的?快打发他去罢!再请一个熟的来。”老婆子道:“用药好不好,我们不知道这理。如今再叫小厮去请王太医去倒容易,只是这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来的,这轿马钱是要给他的。”宝玉道:“给他多少?”婆子道:“少了不好看,也得一两银子,才是我们这门户的礼。”宝玉道:“王太医来了给他多少?”婆子笑道:“王太医和张太医每常来了,也并没个给钱的,不过每年四节大趸送礼,那是一定的年例。这人新来了一次,须得给他一两银子去。”宝玉听说,便命麝月去取银子。麝月道:“花大奶奶还不知搁在那里呢?”宝玉道:“我常见他在螺甸小柜子里取钱,我和你找去。”说着,二人来至宝玉堆东西的房子,开了螺甸柜子,上一格子都是些笔墨,扇子,香饼,各色荷包,汗巾等物,下一格却是几串钱。于是开了抽屉,才看见一个小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,倒也有一把戥子。麝月便拿了一块银子,提起戥子来问宝玉:“那是一两的星儿?”宝玉笑道:“你问我?有趣,你倒成了才来的了。”麝月也笑了,又要去问人。宝玉道:“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。又不作买卖,算这些做什么!”麝月听了,便放下戥子,拣了一块掂了一掂,笑道:“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。宁可多些好,别少了,叫那穷小子笑话,不说咱们不识戥子,倒说咱们有心小器似的。”那婆子站在外头台矶上,笑道:“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边,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!这会子又没夹剪,姑娘收了这块,再拣一块小些的罢。”麝月早掩了柜子出来,笑道:“谁又找去!多了些你拿了去罢。”宝玉道:“你只快叫茗烟再请王大夫去就是了。”婆子接了银子,自去料理。 一时茗烟果请了王太医来,诊了脉后,说的病症与前相仿,只是方上果没有枳实、麻黄等药,倒有当归、陈皮、白芍等,药之分量较先也减了些。宝玉喜道:“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,虽然疏散,也不可太过。旧年我病了,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,他瞧了,还说我禁不起麻黄、石膏、枳实等狼虎药。我和你们一比,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,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,连我禁不起的药,你们如何禁得起。”麝月等笑道:“野坟里只有杨树不成?难道就没有松柏?我最嫌的是杨树,那么大笨树,叶子只一点子,没一丝风,他也是乱响。你偏比他,也太下流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松柏不敢比。连孔子都说:‘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。’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,不怕羞臊的才拿他混比呢。” 说着,只见老婆子取了药来。宝玉命把煎药的银吊子找了出来,就命在火盆上煎。晴雯因说:“正经给他们茶房里煎去,弄得这屋里药气,如何使得。”宝玉道:“药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。神仙采药烧药,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,最妙的一件东西。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,就只少药香,如今恰好全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早命人煨上。又嘱咐麝月打点东西,遣老嬷嬷去看袭人,劝他少哭。一一妥当,方过前边来贾母王夫人处问安吃饭。 正值凤姐儿和贾母王夫人商议说:“天又短又冷,不如以后大嫂子带着姑娘们在园子里吃饭一样。等天长暖和了,再来回的跑也不妨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这也是好主意。刮风下雪倒便宜。吃些东西受了冷气也不好,空心走来,一肚子冷风,压上些东西也不好。不如后园门里头的五间大房子,横竖有女人们上夜的,挑两个厨子女人在那里,单给他姊妹们弄饭。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,在总管房里支去,或要钱,或要东西,那些野鸡,獐,狍各样野味,分些给他们就是了。”贾母道:“我也正想着呢,就怕又添一个厨房多事些。”凤姐道:“并不多事。一样的分例,这里添了,那里减了。就便多费些事,小姑娘们冷风朔气的,别人还可,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?就连宝兄弟也禁不住,何况众位姑娘。”贾母道:“正是这话了。上次我要说这话,我见你们的大事太多了,如今又添出这些事来,……”要知端的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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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中措 · 前题压轿嬷嬷

抹将脂粉上鸡皮。盛服闹霜姿。迎得阮家新妇,将来有样齐眉。 当年记否,妆成上轿,女伴扶持。如问嫁时心事,至今没个人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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杂剧·谢金莲诗酒红梨花

第一折 寒蛩秋夜忙催织,戴胜春朝苦劝耕。人若无心治家国,不知虫鸟有何情。小官姓刘名辅,字公弼。幼习儒业,颇看诗书。自中甲第以来,累蒙擢用,今除洛阳太守。某有同窗故友,乃是赵汝州,离别久矣。近日捎将一封书来与小官,书中的意思,说有谢金莲者,欲求一见。小官在此,不知此女子是何人?张千,你近前来,我问你咱;谢金莲是甚么人?好着相公知道,这谢金莲是一个上厅行首。原来如此。张千,你近前采,我分付你。赵秀才来时,则说谢金莲嫁了人也。门首觑者,若来时,报复我知道。理会得。虽是文章出众前,若无风月也徒然。请君试把嫦娥问,何事偏生爱少年。小生姓赵,双名汝州。我有同窗故友是刘公弼,在洛阳做太守。我先将一封书,寄与哥哥,欲求谢金莲相会一面。今日来到此处,则这里便是哥哥私宅。门上人,报复去,道有兄弟赵汝州,特来相访。禀相公得知,有赵汝州在于门首。道有请。请进。兄弟,别来久矣。请坐。不敢。张千,安排酒来,与兄弟把一杯拂尘者。哥哥,不劳赐酒。前日书中所云,专求谢金莲一见。哥哥意下如何?张千,唤将谢金莲来,与兄弟相见。相公不知,谢金莲嫁人多时了也。这等无缘,既如此,小生告回。兄弟,你可不为我来!且休要去。张千,收拾后花园中书房里,着兄弟安下,慢慢安排酒肴,与兄弟相叙去来。嗨!我此一来,专为要见谢金莲而来,不想他嫁了人。哥哥便留我在书房中安住,也没甚么兴味。天色晚了也,张千,点过灯来。灯在此,酒饭齐备了,请相公慢慢的自吃晚饭,小人回去也。张千回去了,小生自饮几杯咱。妾身谢金莲是也。奉相公的钧旨,教我假妆做王同知女儿,往后花园逗引那赵秀才。梅香,这是那里?这是太守家花园。梅香,咱去来。这早晚多早晚也?姐姐,这早晚初更时分了。是好花也呵。 【仙吕】【点绛唇】恰才个满目繁华,可又早落红飞下,春潇洒。苔径轻踏,香衬凌波袜。 【混江龙】则在夕阳西下,黄昏啼杀后栖鸦。看一庭花月,几缕烟霞。暮雨有情沾杏蕊,春风无处不杨花。我裙拖翡翠,鞋蹙鸳鸯,行过低矮矮这个荼藤架。我则见花穿曲径,草接平沙。 我恰才饮了几杯酒,闲行几步看花去。一个好秀才也。梅香,我久以后嫁人呵,则嫁这等风风流流的秀才。没来由嫁那秀才做甚么?他有甚么好处?这妮子是甚么言语那。 【油葫芦】秀才每从来我羡他,提起来偏喜恰,攻书学剑是生涯。秀才每受辛苦下载寒窗下,久后他显才能一举登科甲。秀才每习礼义,学问答。哎,你一个小梅香今后休奸诈,只说那秀才每不当家。秀才每几时能勾发达? 【天下乐】你岂知他那有志题桥汉司马,怎不教人嗔怒发,是和非你心中自临察。端的个无礼法,只管里抵触咱,梅香你记着我这一顿打。 姐姐,你待要嫁人,没来由烦恼,怎么便要打我?我有甚么罪过?这妮子,谁烦恼也?你烦恼哩。 【那吒令】这妮子我问着呵,没些儿个势沙;这妮子道着呵,将话儿对答;这妮子使着呵,早装聋做哑。泼贱才,堪人骂,再休来利齿能牙。我说甚的来? 【鹊踏枝】你可又不谦下,可又不贤达。迸定个腌臜不良鼻凹,丑嘴脸浑如蜡渣,直恁般性格儿诌吒。 梅香,你那里知道秀才每事,听我和你说咱。 【寄生草】我这里从头说,你那里试听咱。有吴融八韵赋自古无人压,有杜甫五言诗盖吐人惊讶,有李白一封书吓的那南蛮怕。你只说秀才无路上云霄,却不道文官把笔平天下。 呀!一个好女子也。不知谁氏之家?怎生得说一句话,可是好也。 【后庭花】俺将俏书生去问他,又怕这劣梅香瞧见咱。俺这里有意传心事,他那里无言指落花。争奈我是女孩儿家,做这一场活靶,可不的被傍人活笑杀。 请问小娘子谁氏之家?姓甚名谁? 【金盏儿】这秀才忒撑达,将我问根芽。妾身住处兀那东直下,深村旷野不堪夸。俺那里遮藏红杏树,掩映碧桃花。兀良山前五六里,林外两三家。小娘子,你端的谁氏之家?妾身是王同知之女,今夜晚间,因看花来到太守花园里,不想遇着秀才。敢问秀才姓甚名谁?小生是太守相公的表弟赵汝州是也。小娘子既到此处,到我书房中饮几杯,有何不可?既然如此,同到书房中攀话去咱。小娘子不嫌亵渎,请满饮一杯。秀才请。难得小娘子到此,多饮几杯。 【醉中天】笑哈哈捧流霞,我羞怯怯怎酬答。也不知前世今生甚的缘法,相会在花枝下。可知道刘郎喜杀,又值着我玉真未嫁,抵多少香饭胡麻。小娘子,今夜幸得相会,但不知后会何时?实难为别。妾明夜晚间,将一樽酒一瓶花,与秀才回礼。小生来日晚间专望也。 【赚煞】这早晚二更过,初更罢,扑粉面香风飒飒。夜静归来路儿滑,露溶溶湿润衣纱。哎!你个解元嗏,觑着这几朵梨花,更一片银河隔彩霞。贪和你书生打话,畅好是兜兜搭搭,因此上不知明月落谁家。 小生惭愧,有缘遇这个小娘子,许我明夜再会。果然若来时,和他吃几杯儿酒,添些春兴,扢搭帮放翻他。小娘子,只怕你苦哩。 第二折 小生赵汝州是也。昨夜晚间,遇王同知家的小姐,他约道今夜晚间再来。如今天已晚了也。怎生还不见小姐来?梅香,将这一樽酒一瓶花与那秀才回礼去。咱和你去。风清月白,端的好天气也呵。 【南吕】【一枝花】花梢月正高,院宇人初静。为怜才子约,嫌煞月儿明。俺忍怕耽惊,俏俏的穿芳径。怕人来更犬惊,花阴里蹑足行行,柳影中潜身等等。 【梁州第七】不离了这花阴柳影,也强如绣帏中冷冷清清。想才郎没半米儿尘俗性。他比着那谢东山后嗣,杜工部门生,潘安仁颜貌,曹子建才能,他生的才貌相应。虽不设海誓山盟,他、他、他,端的有千种风情,俺、俺、俺,办着个十分志诚,敢、敢、敢,成合了一世的前程。对着这良宵,媚景。玉纤重把罗衣整,露湿的绣鞋儿冷。绕遍园池过小亭,怎敢稍停? 姐姐,夜深了,俺慢慢的行。 【隔尾】我为甚商抄过绿径慌忙迸,我则怕迟到蓝桥淹了尾生。则这窃玉偷香的急心性。冷落了那画屏,香消了宝鼎,这其间倚定鸳鸯枕头儿等。姐姐,可早来到也。俺和你过去。小娘子来了也。秀才,妾身无甚么礼物,则这一樽酒一瓶花儿,朵与你回礼。小娘子,小生久等多时了也。梅香,你先回去。则怕夫人问着,你可支吾咱。理会得,我先回去也。秀才,你认的这瓶花么?小娘子,这瓶花是甚么花?你试猜咱。敢是海棠花么? 【哭皇天】待道是海棠呵杜子美无诗兴,敢是桃花么?若是桃花呵怕阮肇却早共你争。敢是石榴花么?那石榴花夏月开,这其间未过清明。敢是山茶花么?若论山茶花却是冬暮景,敢是刺梅花么?刺梅花初开未盛。敢是碧桃花么?若说着碧桃花,那里讨墙外谁家凤吹声。我也猜不着。枉将伊侯幸,说与你便省。 【乌夜啼】这的是一朵红梨花,休猜做枯枝杏,恰便似佳人面晕微醒。他三春独掌着花权柄,枝叶儿青青,颜色儿荧荧。且休说四季牡丹亭,更休过黄花径。这花与灯,偏相称,灯光闪烁,花影轻盈。小娘子,既有如此好花,何不作一首诗?我单提着红梨花作诗一首。小娘子,你就表白咱。本分天然白雪香,谁知今日却浓妆?秋千院落溶溶月,羞睹红脂睡海棠。妙、妙、妙。小生也做一首。换却冰肌玉骨胎,丹心吐出异香来。武陵溪畔人休说,只恐夭桃不敢开。好高才也。 【贺新郎】听绝诗句猛然惊,早是他内性儿聪明,才调儿清正。这两般消的人钦敬,不枉了风流俊英。诗提着花酒为名,花娇如玉软,酒色似冰清。世间花酒济人兴,洒斟金潋滟,花列玉娉婷。对这好花好酒,又好良夜,知音相遇,岂不美哉。 【四块玉】我剔的这灯焰儿光,那的这花瓶儿正。我对着这烛底花前说叮咛,则愿的灯休灭花休谢人休另。这知音人存着志诚,似花枝常在瓶,似灯儿分外明。 老身是这王同知的嬷嬷是也。夜深了,老夫人不见小姐,着我寻去,敢在太守家花园里。您做的好勾当也。嬷嬷来了,怎生是了? 【骂玉郎】莫不是安排着消息踏着应,便这等怒忿忿没人情,虽然奉着俺尊堂命。您做的好勾当也。怎敢紧揝住他角带鞓,走将来,寻争竞。 【感皇恩】嬷嬷也老不以筋力为能,咱须是负屈高声。俺赏的这上阳花,饮的这长寿酒,烧的这短檠灯。正是银河耿耿,玉器泠泠,对着那一轮月,千里风,满大星。 【采茶歌】俺从那期程,伴着这书生,直吃的碧桃花下月三更。你个嬷嬷夫人心休硬,便有合该罪犯俺招承。 我央及嬷嬷,你先回去,我便来也。小姐,我先回去,你便来。你若来迟呵,老夫人行我替你愁哩。秀才,我回去也。小娘子,这一去几时能勾再来? 【一煞】你休愁我衾寒枕剩人孤另,我则怕你酒醒灯昏梦不成,佳期漏泄无干净。慌出兰堂,四下眶天如悬镜。夜气扑人冷,一片闲云近玉绳,空余着银汉澄澄。 小娘子,你回去呵,倘老夫人有些嗔责,小娘子,你也则是为小生而来,教小生如何放心得下?小娘子,见老夫人是必善回话咱。秀才。你放心者。 【尾煞】我把一枝翠柳将身映,小娘子,你可仔细走。这里不比十二瑶台独自行。曲栏傍月光净,粉墙边晚风劲。呀,兀的不有人来也。只听的扑簌簌鞋底鸣,唬的我颤兢兢手脚冷。俺只索止安身躯注着眼睛,原来不是人呵。可正是云破月来花弄影。 小娘子去了也。恰才共他诗词酬和,正是有情。不想嬷嬷走将来,把小娘子唤的回去了,依旧留下小生一个在此。小娘子,则被你思量杀我也。全凭着花月为媒,共佳人倡和传杯。被嬷嬷逼将回去,把一天喜都做伤悲。 第三折 自从兄弟赵汝州来到,我着他在后花园书房里安下。我如今待要下乡劝农去也,则怕那秀才上朝应举去的忙,等不的我回来。留下花银两锭。全副鞍马一匹,春衣一套。你与秀才说知,道老夫再三传示,若是他去迟呵,等我回来,亲自送他。理会的。自从那夜嬷嬷将小娘子唤将回去,并无一个信音。小娘子,几时得和你再能勾相见也。今日在书房中独坐,连张千也不见来问我的茶饭,好生纳闷。老身是卖花的三婆是也。今日去太守家里花园中去采几朵花儿,长街市上货卖的些钱物,养赡老身。须索走一遭去也呵。 【中吕】【粉蝶儿】则为我年老也甘贫,携着个匾篮儿俨然厮趁,卖几朵及时花且度朝昏。则被这牡丹枝、蔷薇刺,将我这袖梢儿抓尽。见如今节遇三春,都不如洛阳丰韵。 【醉春风】这蜂惹的满头香,蝶翻的两翅粉。原来是卖花人头下一枝春,把蜂蝶米引,引。红杏芳芬,碧桃初绽,海棠开喷。 来到这太守家花园里也,我与你采这几般花儿去货卖。采几朵桃花,采几朵海棠,采几枝竹叶,采几枝嫩柳,都放在这花篮里。我且回去。三婆,你那里去?你回来。呀!兀的不唬杀我也。老身不知秀才哥哥在这里。你偷的我这花儿那里去?三婆不敢。你采这竹叶那里去?哥哥,不争你提这竹叶来呵。 【迎仙客】唬的我湘娥般洒泪痕,你休节外把咱嗔,虚心儿告他折了你甚本?也则为揉损了青枝,唬的我慌搓玉笋。你那里便至本从根,哎,这叶儿又不曾传芳信。 你采的我这桃花儿那里去?不争你提起这桃花来,三婆也有一节说。 【红绣鞋】堪笑春风几阵,一帘红雨纷纷,飘香流水绕孤村。亲引上俺天台路,得见恁武陵人,哎,你一个阮郎直恁般狠。 你采这海棠何用?这海棠花不可恋他。 【石榴花】胭脂着雨色犹新,妆点出艳阳春。娇滴滴似带洒微醺,若是他梦魂,遇着东君。这花也端的多风韵,倚阑干睡足精神。也曾高烧银烛争窥认,则为他无兴上恼了诗人。 【斗鹌鹑】这花儿曾莺燕邀留,更有那蜂蝶斗引。娇似嫣红,嫩如腻粉。你看何处园林不是春,我可便自暗晒。哎,你个折桂的书生,怎放不过偷花的妇人。 你要杨柳做甚么?这杨柳,三婆也有说话。 【快活三】这柳呵则会在长亭畔袅暗尘,阳关外送行人。渭城客舍斗清新,休惹起我离愁闷。 【鲍老儿】我待请去章台上做个故人,不俫乘着些柳色黄金嫩。若近些门映着水滨,枉把你个五柳先生问。伴的是和风习习,轻云冉冉,落絮纷纷。这几般花,有甚么好处?这几般花儿,都不必恋他。听三婆说咱。 【十二月】我和那海棠最亲,羡的是柳叶眉颦,喜的是桃花喷火,爱的是竹叶如云。四般儿都值的几文,则被你央煞俺穷民。 【尧民歌】你去那百花园内逞精神,哎,你个惜花人刁蹬煞卖花人。你一春莫厌买花频,才见春来又残春,缤也波纷。飞花满绿茵,有多少东风恨。三婆,我有一瓶花,我看你认得么?你将来我看着。兀的不是,三婆你看。有鬼也,有鬼也。三婆,你见了这花,可怎生说有鬼也?你见甚么来? 【乱柳叶】则这一瓶花唬了我魂,悒悒的把身躯儿褪。俺孩儿正青春,犹兀自未三旬,直被他送的个病缠身,这便是灾星进。 你这等慌做甚么?误了三婆卖花也,明日来和你说。三婆且休去,你且说与我。我说与你,则休害怕。你说来,我不怕。你道这花园是谁家的花园?这个是太守家的花园。不是太守家的花园,可是王同知家的花园。王同知有个女孩儿,为他要看那花,自家盖了这所花园。到的是春间天道,万花开绽,墙里一个佳人,墙外一个秀才,和那小姐四目相觑,各有春心之意,不能结为夫妇。那小姐到的家中,一卧不起,害相思病死了。那小姐爷娘,舍不的他,埋在这花园背后。他那一灵不散,怨气难消,长起一棵树来,开的可是红梨花。那小姐阴灵,近新来则缠搅的年纪小的。秀才,你道我是谁?你是卖花的三婆。我是李府尹的浑家。我有一个孩儿李秀才,为那城中熟闹,无处看书,也借了他这花园看书。正看书里,到这一更无事,二更悄然,到那三更前后,起了一阵怪风,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,和我那孩儿四目相窥,各有春心之意,同到书房中,饮了几杯酒。那小娘子便要起身,对秀才说:我无甚么,明夜一樽酒一瓶花,与你回礼。到那第二晚间,俺那孩儿,又这般等他。到那一更无事,二更悄然,三更前后,那小姐引着一个梅香,将着一樽酒一瓶花,可来与俺孩儿回礼。在那书房里诗词歌赋,正饮酒中间,被他那嬷嬷撞见,那小姐一直的去了。我那孩儿不知道他是鬼,在那书房中一卧不起,害相思病死了。俺那孩儿在时,曾问他甚么模样,怎生打扮,我说与你听咱。 【上小楼】他妆梳的异样儿新,眉分八字真。口吐樱桃,眼转秋波,鬓挽乌云。那小姐,怕不有,千般儿淹润,秀才也说着呵老身心困。 这一会儿,不由的我也害怕起来。呸!有鬼,有鬼。 【幺篇】足律律起阵旋风,刮起那黄登登几缕尘。正是那个婆娘,缠俺孩儿,狠毒冤魂。向这里,又将待,要咱亲近,拚的打您娘五千桃棍。三婆,你不说,我那里知道。兀的不唬杀我也。我回去也。这花园不干净,得你在这里伴我一伴也好。可不误了我卖花。 【煞尾】俺孩儿一年来不得托生,秀才也你三更里撞着鬼魂。俺孩儿三年光。景无人问。哎,且喜波。可早有替代你的生天路儿稳。三婆去了也。可怎生不见张千来?我往书房中看秀才去。张千,相公在那里?相公下乡劝农去了。相公曾分付你甚么来?相公去时,分付我来,说公事忙,有好几时未得回哩。留下物件,着我交付与你。是花银两锭,春衣一套,全副鞍马一匹。既有此物,张千,多多的拜上您相公,则今日我就上朝取应去也。相公还有分付,说秀才去的迟,便等相公回来,与你面别。我只是不等他了。我不别仁兄不为过,只为后花园里难存坐。万一红梨花下那人来,可不与李家孩儿凑两个。 第四折 老夫刘公弼。自从去岁有兄弟赵汝州,来探望小官,后来不辞而去。不想今年他撺过卷子,一举成名,得了头名状元。所除在这洛阳为县令,是老夫属官,今日来参见老夫。令人,准备酒肴,这早晚敢待来也。满腹诗书七步才,绮罗衫袖拂香埃。今朝坐享逍遥福,不是读书何处来?小官赵汝州是也。自到京都阙下,撺过首卷,一举状元及第,所除洛阳县令。今日须索拜见太守去。可早来到也。左右,报复去,道有新县令特来参见。有新县令来参见相公。道有请。请进。贤弟功名得意,可喜可贺。张千,收拾花园亭子上,安排酒肴,与县令拂尘咱。不敢重劳。您兄弟适才在衙门里饮过几杯酒也。再饮不妨,咱去来。将酒来,兄弟满饮此杯。小官酒勾了,醉了也。县令睡着了也。张千,与我唤将妓女,伏侍相公。妓女每走动。相公呼唤妾身做甚么?你拿着一把扇子,折一枝红梨花,插在那扇子上,与县令招风打扇。小心在意者。理会的。知他俺那赵汝州在那里也呵? 【双调】【新水令】这红梨花依旧艳阳天,则不见那生之面。往常我樽前歌宛转,席上舞蹁跹。生疏厂品竹高弦,不承望侍欢宴。 【沉醉东风】想着他风流少年,曾和俺在月下花前。虽不曾共绣衾,虽不得同罗荐,也两个诗酒留连。今日个将小扇轻纨出画筵,可知是非吾所愿。相公分付,好生打扇哩。这扇呵, 【雁儿落】堪宜桂影圆,可爱丹青面。清风随手生,皓月当胸现。 【得胜令】呀!错认做陶令酒中仙,几时得豁这班女腹,下冤。不枉了下载寒窗下,则愿他清名四海传。哎,天也波天,天与人行方便。我这里轻扇,你个飇风小状元。 将一枝红梨花,插在扇上。有鬼也,有鬼也。兀那妇人,你是妖精鬼魅,靠后,休近前来。兀的不是赵汝州?你是鬼也。 【挂玉钩】我和他邂逅春风甚可怜,只道是有情人偏得多情眷。怎知他别后些儿没挂牵,竟不记的梨花面。倒着我莫近前,须避远,直恁般醉眼模糊,认不周全。 卖花三婆说:你是鬼,如今白日都出来了,好怕人也。 【川拨棹】不甫能见英贤,又道我足鬼魂儿在眼边。唬的他对面无言,有似风颠。惊急力前合后偃。便有那张天师怎断遣? 【七弟兄】别不上一年,两年,说不尽恨绵绵,负心人这搭儿卫重相见。初相逢看我似蕊珠仙,你今朝待送我到驱邪院。 【梅花酒】呀!我恨杀这状元,我本是画阁婵娟,怎道我鬼魅相缠?今日个有口难言。我衣有缝身有影,敢是你无情我无缘。两下里各茫然,不能似扇团圆。 兀的不是红梨花?我晓的这是你墓间之物,你不要缠我。待明日我做些好事,超度你生天便了。 【收江南】呀!你可为甚么一春常费头花钱?那些儿色胆大如天,把活人生扭做死人缠。这相逢也枉然,几时得笙歌引至画堂前。 县令,你这般慌甚么?这妇人是妖精鬼魅。贤弟全然不知,听我说与你听。当初你寄书来,要见谢金莲,元来是个妓女。我怕你迷恋烟花,坠了你进取之志。是我分付张千,则说谢金莲嫁了人也。贤弟,你在后花园中书房里安下,我却暗暗的着此妇人,只做采花,与你相见。他不是别人,则他便是谢金莲。着他隐姓埋名。假说做王同知的女儿。后来又着三婆说他是鬼,迷死了他的儿子。以此贤弟吃惊,不辞而去了。我将这妇人乐籍上除了名字,另置别馆。今日贤弟来到,伏侍你,犹然不认的他。说兀的做甚?自别佳人又一生。今朝着您两团圆。他不是下方作鬼同知女。正是上厅行首谢金莲。哥哥,则被你瞒杀您兄弟也。则今日好良辰,就此席上,成合了你两口儿。多谢了相公。 【水仙子】则我是洛阳城里谢金莲,好把宫花簪帽偏。玳瑁筵好作琼林宴.脱白襕好将紫绶穿。祗候人也得迁。虽然是刘公弼使的机变,赵汝州偏能顾恋,到底是红梨花结果了这一段姻缘。 题目赵汝州风月白纨扇 正名谢金莲诗酒红梨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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杂剧·萧淑兰情寄菩萨蛮

第一折 (冲末扮张世英上,诗云)虽无汗马眠霜苦。曾受囊萤映雪劳;金榜一朝标姓字,此时方显读书高。小生姓张,名世英,字云杰,浙江温州府人氏。自幼苦志勤学,经史皆通。所有萧山县友人萧公让有二子,命小生作馆宾,到此两月余矣。公让待我甚厚,今日卷家俱往坟头拜扫,独留小生在书房闲坐。小生乘暇,往东村望几个朋友释闷去来。(下)(外扮萧公让引老旦崔氏上,诗云)龙出海时千尺浪,凤归云去万条霞。诗书不入时人耳,金玉难藏烈士家。自家姓萧名让,字公让,祖居萧山县人氏,嫡亲的五口儿:大嫂崔氏,有两个孩儿,有个妹子,小字淑兰,父母在时,曾从师读书,深晓文义,年方一十九岁,容貌非常,未曾许聘于人。今日清明,举家俱往祖茔蔡祀。妹子身体有些不快,不能去的,留下管家嬷嬷并梅香看视,问侯汤粥。俺祭扫毕便回来也。手下人,收拾春盛盒担,往山头走一遭去。(同下)(正旦扮萧淑兰引梅香上,云)妾身姓萧,小字淑兰,父母早亡,依兄嫂恩养。两月前家兄请温州张云杰作馆宾,与家兄相处。妾窥见那生外貌俊雅,内性温良,更兼才华藻丽,非凡器也。妾数日间行忘止,食忘餐,心在那生身上。今日清明节令,满门家眷都去上坟。妾托病不去,欲引梅香往后花园中亲与那生相见,别有话说。暗想情是人间何物也呵!(唱) 【仙吕】【八声甘州】伤春病染,郁闷沉沉,鬼病恹恹。相思即渐,碧窗唾渍稠粘。几缕柔丝空系情,满院杨花不卷帘。髩軃楚云松,懒对妆奁。 【混江龙】晓来情厌,收拾心事上眉尖。把金钱暗卜,龟卦时占。杏脸胭消娇淡淡,柳腰香褪弱纤纤。料应也是前生欠,因无兄嫂,有失拘钤。 【油葫芦】这些时斗帐春寒起未忺,睡不甜,任教晓日压重檐。(带云)那生好一表人物也!(唱)将他那模样儿心坎上频频垫,名字儿口角头时时念。想他性格儿沉,语话儿谦。绣床无意闲攀占,懒把彩绒撏。 【天下乐】我如今絍得金针却倒拈,牙尖,抵玉纤,罗帕上泪痕千万点。恐梅香冷句儿鬼朱,怕奶娘闲话儿签,我则索强支吾陪笑脸。 (云)梅香,那生敢在书院旦,咱和你去来。(梅香云)这所在正是他书院。(张世英上,云)小生从东村里探了几个朋友,回书院中温习经史去来。(做望见旦科,云)谁家女了,来到这里?(正旦唱) 【那吒令】向湖山紧觇,惹游丝满脸;惹游丝满脸,惊飞花乱飐;惊飞花乱飐,荡残红数点。(旦见张科,云)先生万福!(张不睬科)(正旦唱)我礼忙迎情欲亲,他头不抬身微欠,真所谓君子谦谦。(张世英云)那壁小娘子是谁氏之家?(正旦云)妾身乃萧公让之妹也,知先生文学之士,妾有所盼,先生意下如何?(张世英云)是何言哉!萧公待我为嘉宾,小生素无瑕玷。你快转去,恐兄嫂回来。(做躲科)(正旦唱) 【鹊踏枝】则见他气炎炎,那里也笑掀髯。显出些外貌威严,内性清廉。他避我遮遮掩掩,抵多少等等潜潜。 (张世英云)女人家不遵父母之命,不从媒妁之言,廉耻不拘。与外人交言,是何礼也!(正旦唱) 【寄生草】你恼怎么陶学士苏子瞻?改不了强文絍醋饥寒脸,断不了许云子曰酸风欠,离不了之乎者也腌穷俭。想你也梦不到翔龙飞凤五云楼,心则在鸣鸡吠犬三家店。 (张世英怒科,云)早是我哩,他人怎了?全不怕当家尊嫂恶。恩养劣兄严。(正旦唱) 【金盏儿】这生不心忺倒憎嫌,早则腾腾烈火飞红焰。将姻缘簿亲检自撕撏。若得咱香腮容并贴,玉体肯相沾,怕甚么当家尊嫂恶,恩养劣兄严?(张世英云)女孩儿家休要弄险,俺读书人岂肯做这等非礼之事!可不丧了行止?倘被兄嫂察知,何面目厮见!岂不羞惭?(正旦唱) 【后庭花】你道女孩儿家休弄险,你读书人不会谄。为非事无行上,见家兄有甚脸。不索你话儿口店。你须恶厌,不由我腮斗儿上添笑靥。(张世英云)休道是兄嫂知道,则那奶母梅香知呵,早晚说与令兄,如何臆得?可不你我何安?(正旦唱) 【醉中天】怕甚么奶母舌儿堑。梅香嘴儿尖。恐早晚根前冷句儿添。便知道也难凭验。家丑事必然羞掩,放心波风流双渐,(张世英云)小生此间难住,必寻退步。(正旦唱)早则么懒折腰归去陶潜。(梅香云)姐姐,这秀才好淡屌么?(正旦云)好惶恐人也!(唱) 【赚煞】秀才每难托志诚心,好吃开荒剑,一条担两下里脱尖。有多少胡讲歪谈信口口店,乔文物拘耻拘廉。我看你瘦恹恹眼札眉苫,多敢是家菜不甜野菜甜。你也消不得俺娇滴滴桃腮杏脸,香馥馥玉温花艳,则好去破窑中风雪断齑盐。(下) 第二折 (张世英上,云)昨日萧公举家拜扫,不想家中有萧公之妹。小生回书院,在后园中正遇此女,乃出淫言相戏。小生昨晚酒席间欲要说与萧公,又不好看相。如今将学生放假三日,且在书房中独坐些儿。好闷人也!(正旦扮嬷嬷上,云)老身是萧公家管家的嬷嬷。两月前东人命温州张云杰作馆宾,那秀才情通九经。不料东人妹淑兰留心于那生身上,终日魂劳梦断。夜来清明,满家上坟,惟淑兰托疾不往,意欲后园与那生相会。不想那生胸襟正大,半步无邪,反将恶言相触,事不谐矣。淑兰惶愧,昨夜废寝忘餐,推床倒枕。无计所托,亲与老身说知,作了一词名〔菩萨蛮〕,着我送与那生,看他是如何。老身欲待行来,又恐东人知道见责;欲要不行,可怜淑兰自幼便失父母,孤苦到今。俺须索与他成就此事,走一遭去。(唱) 【越调】【耍三台】姐姐命亲分付,为张秀才丁宁使俺。您稳放着个先忧后喜,我空怀着个有苦无甘。烦恼这场非是揽,恶风声委实心惨。则为他粉悴胭憔,端的是香消也那玉减。 【紫花儿序】姐姐怕不心劳意攘,哥哥又不性躁情乖,嫂嫂可要坐守行监。他如今看看衣褪,渐渐裙搀,春衫双袖漫漫将泪揞。不明不暗,几时配上金钗,接上琼簪。 (做见张科,云)先生万福!(张世英云)嬷嬷何来?莫非东人有命么?(嬷嬷云)非也!老身花园中行来,信步至此。先生,兀的无聊那!(唱) 【小桃红】你九经三史煞曾谙,习典故观《通鉴》。课赋吟涛有风范,更非凡,临帖写字知个浓淡。把今古博览,将前人比勘,那一事不详参?(云)先生九经皆通,无书不读,岂不晓三纲五常之理?圣人言:"男子三十而娶。"又云:"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。"何不求一门亲事,老身当为月老,聘结良姻。先生尊意如何?(张世英云)嬷嬷言之甚善。但小生在此处馆,惟知守严父之训,读圣人之书,岂有求亲之念哉?(嬷嬷唱) 【金蕉叶】衠一味诗魔酒酣,引不动狂心怪胆。圣人言不孝有三,绝子嗣无后怎敢? (云)先生容禀:东人有一妹,小字淑兰,年方一十九岁,未曾许聘他人。先生意下若诺,老身达知东人,招为贵客。先生如此聪明,淑兰更兼温雅,真淑女可配君子也。(张世英云)小生今在萧公门下处馆,嬷嬷何出此言?倘萧公察知,何面目立于萧公门下?(嬷嬷唱) 【鬼三台】我着些言语来探,将他来赚,他那里急截舌紧搀。秀才每自古眼睛馋,不似这生忒铜心铁胆。哎,你个颜叔子秉烛真个堪,柳下惠开怀没店三。酸溜溜《鲁论》《齐论》,醋滴滴《周南》《召南》。(背云)将这词与他,这生必然动念也。(做递词科,云)小姐有词一章,望先生改削。(张世英接着读科,云)君心情远迷蓬岛,妾心命薄连芳草。芳草正凄凄,君心知不知?妾身轻似叶,君意坚如铁。妾意为君多,君心弃妾何。右词寄〔菩萨蛮〕,不才妾淑兰谨奉文郎云杰吟几电览是幸,就请回音。再拜。(张世英云)嬷嬷,你乃萧公管家老者,萧公共汝一家无外,怎生持此淫词戏我?是何道理?(嬷嬷唱) 【调笑令】说的我面惨,转羞惭,你因甚,相通这书一缄?莫怪我等闲特故来摇撼,赤紧的张横渠不肯贪婪。只待要坐取公侯伯子男,气昂昂阔论高谈。(张世英云)昨朝行之,今日如此,似此小生当告辞,有何面目立于萧公之门,耻见天下士大夫也!(嬷嬷唱) 【秃厮儿】俺那崔氏女正红愁绿惨,你个张君瑞待面北眉南,着我老红娘将两下里做一担扭。请先生,省言鬼朱,喃喃。 【圣药王】一迷里口似泼钐怎扑掊,那里肯周而不比且包含。本待成就您,颠倒连累咱。唬的我手忙脚乱似痴憨,似寻虎窟觅龙潭。 (张世英怒科,云)既读孔圣之书,必达周公之礼,闭了书房门,便去与萧公说知。(嬷嬷唱) 【络丝娘】将韩王殿忽然火虫分,蓝桥驿平空水淹。(云)你道既读孔圣之书,必达周公之礼,可知可知。(唱)人前面古怪刚直假撇欠,(做冷笑科,唱)只怕您背地坦荒淫愚滥。 (张世英云)看来都是你搬调这一桩事,我则说与萧公去。(嬷嬷拦科,唱) 【雪里梅】空着我功退似游蚕,早则罢暮四与朝三。这生性狠情毒,老身惊心战胆,姐姐也你敢愁添病感。 (张世英云)这首词便是指证,萧公见了,必有话说。(嬷嬷云)先生罢波!(做拜科,唱) 【收尾】请学士忍耐权时暂,何必恁高声怒喊。自待教兄嫂逼临了他,着主人公葬送了俺。(下)(张世英云)谁想有此事,小生必当退步。恐萧公知此,难以分辩。只除如此,且往西兴朋友家住数日。在此壁间留诗一首,使萧公知之,好往西兴来接我也。(做写科)(诗云)感公清盼寄余生,三载交游两月情。别去难言心下事,月明酒醒在西兴。琴书衣衾,我皆不动,只是单身去咱。(下)(萧公让上,云)今日无甚事,书房中望云杰闲话片时。(做到科,云)怎生不见云杰?必是望朋友去了。(做见壁诗科,惊云)此诗必有缘故,莫非俺家孩儿每侍奉不周,故使如此?琴剑铺陈,皆不曾动。他往西兴去,准在朋友家停住,可也容易,我修一简帖,遣一仆到西兴去请他。若不如此,云杰平日与人寡合,怎肯自回?(做写书科,云)书已写就了也,便令人早接去。(诗云)与云杰交情非薄,详诗意有何不乐?遣使者直至西兴,请回来便知下落。(下) 第三折 (正旦抱病,梅香扶上,云)妾身昨日与张秀才相见,不想他如此古忄敞,事不得谐。今日着管家嬷嬷持〔菩萨蛮〕词一首,戏而挑逗,谁想那生仍将恶语相犯。嬷嬷回来说了,越增愁怀数倍。举家尽知,止瞒着兄嫂,一会家寻思起来,我心中好是烦恼人也呵!(唱) 【双调】【五供养】肌削玉,钏松金,陡恁的闷广愁深。空着我干忍耻,枉留心。都是我忒轻浮,欠检束,正好教他撒沁,则索咬定牙儿暗。这文君待驾车,谁承望司马抛琴。 (老旦上,云)妾身乃萧公让浑家崔氏是也。闻知小姑感疾,特来探望一遭。(做见科,云)姑姑因甚染病?可请良医调理服药。(正旦唱) 【落梅风】离魂魄,似失心,思昏沉闷围愁浸。白日里忘餐夜废寝,自寻思不知因甚。 (老旦云)姑姑因甚上得病,说与我,着人去对证取药。姑姑,你休要隐讳,恐怕日深一日,难以调理。(正旦唱) 【乔牌儿】嫂嫂待将咱病审,我无语似害淋。是前日打秋千斗草处无拘禁,脱衣时敢被风侵。(老旦云)虽是感冒,怎生这等沉重,茶饭也不思进些?(正旦唱) 【折桂令】至如今茶不茶饭不饭心内阴阴,有时节透顶炎炎,有时节彻骨森森,头眩旋旋,眼昏暗暗,身倦沉沉。一会家发增寒脾神凛凛,一会家添潮热冷汗淋淋。病来时难灸难针,心疼时难忍难禁,人问时难诉难分,茶饭上不想不寻。 (正旦做睡科,老旦云)姑姑睡着了,休惊醒他。梅香,恐要甚么汤粥吃,便与我说,再来望他。(下,旦做梦,张世英上科,正旦云)先生万福!(张世英不语科,正旦唱) 【庆宣和】信步谩将花径临,掩映着柳影花阴。害的我瘦骨岩岩死临侵,端的是为您,为您。(张世英推旦科,云)您休推睡里梦里。(下,正旦惊醒科,唱) 【殿前欢】这生好不知音,虚度了春宵一刻价千金,空闲了琐窗朱户鸳鸯枕,翡翠罗衾。早则么韩吏部李翰林,一任教他恁。谁想你睡梦里也将人冷侵,待古里掂折了玉簪,摔碎了瑶琴。 (梅香云)姐姐,你知道么?张秀才不曾作别,就往西兴去了。你哥哥修书差人请去哩。(正旦云)既然如此,我再作一词,瞒着哥哥,封于书内,寄与那生,看他心意如何。梅香,将纸笔过来。(梅香云)纸笔在此。(正旦写词科,唱) 【雁儿落】把西兴路黄犬寻,南浦道青驾任。信手的联成肠断词,抵多少织就回文锦。 【得胜令】早难道诗对会家吟,他全没些惜花心。点勾般圈红问,描朱似刷画儿临。表数句佳音,字字胭脂渗,书两字泥金,行行血泪浸。 (云)写就了也。我念一遍:不才妾萧淑兰病中作词一阕,词寄〔菩萨蛮〕,奉上文郎云杰翰座,谨望挽回春色。词不尽言,言不尽意。(词云):无情水满西兴渡,多情人往西兴去。西兴去路遥,教奴魂梦劳。今将心内苦,联作相思句。君若见情词,同谐连理枝。梅香,你仔细与我放在书内,不要着哥哥、嫂嫂知道。(梅香云)理会的。(正旦唱) 【鸳鸯煞】病淹煎苦被东风禁,泪连绵惟把春衫渗。饭不汤匙,绣不拈针。畅道闺思添多,愁怀转深,烟冷龙沉银蜡消红淋。想起他这狠切的毒心,好着我半晌沉吟倒替他嘇。(下) 第四折 (萧公让同老旦上,云)我修了书到西兴去,请那张云杰,不想书内有〔菩萨蛮〕词一首,是吾妹淑兰所作,寄情云杰。细审其故,云杰无心,皆是吾妹所为。况兼淑兰染病,也只为此。大嫂,我仔细想来,莫若遣币帛、羔雁、酒礼、花红,着官媒说合,招赘云杰为婿。看我一双父母同胞情分,省教他人耻笑。大嫂,你心下如何?(老旦云)你既主张了罢,也免的出丑扬疾,也见我祖宗家门清洁,我意正如此,择吉日良辰,一应合用礼物不要少了。一则外人好看,二则小姑宽心。(萧公让云)事不宜迟,收拾了便令媒人速去。(诗云):兄妹本同胞,那能不相惜。去请西兴人。来作东床客。(同下)(张世英上,云)小生张世英,自到西兴朋友家住经半月,谁想萧公为他令妹,倒遣媒人来说亲事,使小生如之奈何?古人云:"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,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。"一来公让如此美意,二来男婚女聘,人伦大礼,不负此女初心,况其家本名门,何辱于小生?今日便回萧山去成就此事,不为过也。(下)(正旦同梅香上)(梅香云)姐姐,早则欢喜也。哥哥下三千贯正财礼钱招张云杰为婿,羔雁茶礼,断送房奁,尽行出办,足满姐姐平生所望。(正旦云)好惭愧也呵!(唱) 【黄钟】【醉花阴】离恨闲愁早填满,俺主人非长是短。谢兄嫂得团圞,陪羔雁花红,下正礼三千贯。度量阔,眼皮宽,把断送房奁全尽管。 【喜迁莺】纳币帛绫段,不断头花担盒盘堪观。披挂的遍身红满,来往官媒一刬地锦绣攒。人乱撺,亲属交错,罗绮弥漫。 (净扮官媒引鼓乐上,请新郎科)(张世英上,云)这亲事非吾乐就,只为令兄尊命?不敢有违,勉强而已。(正旦唱) 【出队子】这都是姻缘前判,幸今生得聚完。玉肩同并赴云端,素手相携跨采鸾,清韵双吹鸣凤管。(张世英云)我张世英若非令兄相待之厚,不负卿之初心,岂敢玷污名教,致有今日?(正旦冷笑科,唱) 【刮地风】刬地乱讲歪谈一万端,尚古自苦涩寒酸。听笙簧一派声撩乱,翠拥珠攒。舞态轻盈,歌声纤缓。香篆霭,绛蜡明,低垂帘幔。端的个画堂深,和气暖,受用千般。 (梅香云)夜凉风定,月朗天晴,香清灯灿,歌舞吹弹,正好交杯劝盏。一壁厢动乐者。(做奏乐、交杯科)(正旦唱) 【四门子】香馥馥合卺杯交换,正良宵胜事攒。碧天边灿灿寒星焕,碾冰轮皓月团团。乐意的酬,尽兴的撏,贪欢娱自然嫌漏短。乐意的酬,尽兴的锛,索强似风亭月馆。 (媒请兄嫂、萧公让同老旦上,相见科)(萧公让云)云杰,男女匹配,人道之大,吾妹妆残貌陋,有辱足下。皆由不忘雅意,故得有此。(张世英云)久赖公让厚庇,又得结姻于今妹,深感不浅。若非平昔之旧,安敢如此?但不知小生将何图报耳。(萧公让云)云杰太谦,下次人等挂起图画,点上花灯,再整筵宴,乐此良夜!(做送酒科)(正旦唱) 【水仙子】酒斟着鹦鹉杯,光映着玛瑙盘。茶烹着丹凤髓,香浮着碧玉碗。开银屏金孔雀绿嫩红娇,隐锦褥绣芙蓉枝繁叶乱。嵌玲珑香球挂金缕,团梅红罗鲛绡帐舞凤飞鸾。是、是、是,东邻女曾窥宋玉垣,喜、喜、喜,果相逢翡翠银花幔,早、早、早,同心带扣双挽结交欢。 (张世英云)小生暗想:此系宿缘,恐非人力所能谋也。(萧公让云)此言最善,这都是天意暗合人心,岂不是个大喜事?(正旦唱) 【古寨儿令】我这里偷看,不由人心欢,没褒弹,忒丰韵,表正形端。趁着这风和月圆春夜暖,逢天喜值红鸾,配宿缘成仙伴。 (萧公让云)咱这江南风景,如此夜宴,月光照耀,灯烛辉煌,锦绣罗列,图画张挂,百味珍羞,水陆俱备,端的好富丽也!(做送酒科)(张世英云)咱如此受用,诚为可乐,小生便当尽醉,岂敢推辞?(正旦唱) 【神仗儿】荔枝浆乳酪蜜团,甘蔗汁酥油糖拌。蔷薇露秋菊春兰,紫苏盐姜醋荐款,碧芥芽葱针寸段。(云)梅香,你看这生在书院相见之时,许多道学身分,今都到那里去了?(唱)细端详俊沈娇潘,可不道尊瞻视,正衣冠。 (萧公让云)小的每与我大吹大擂者!(做奏乐科)(媒念诗云)碧汉飞双凤,瑶池宿两鸳,洞房花烛夜,人月共团圆。(正旦唱) 【尾声】锦片前程今美满,舞菱花一对青鸾,早不入凤台闲玉管。 题目贤嫂嫂合成金贯锁 亲哥哥配上玉连环 正名张世英饱存君子志 萧淑兰情寄菩萨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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